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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六年級成長的舊——《Fanchan》

Monday, August 23rd, 2004

片名:小情人(Fanchan / My Girl)
導演:Nithiwat Tharatorn, Songyot Sukmakanan, Komkirt Teevimol, Wicha Kojeaw, Vitaya Thongyuyong, Anusorn Theesirikasam
年份:2003
地區:泰國
片長:110分鐘
語言:泰語

Jeab是在兔年出生的,算起來,他這年二十八歲了。一個週末,他準備從曼谷出發,到北面的那空沙旺府參加好友的婚禮,在路上收到媽媽的電話:她好友的女兒,也就是跟他青梅竹馬的Noi-na,會在星期日出嫁。且慢,許多甜美故事不是說,青梅竹馬的男女都是大團圓結局,最後都結成夫婦了嗎?

——他收到消息後,把一盒八十年代金曲錄音帶放進車上的錄音機,回想他十歲後不久時,在西部佛丕府海邊小鎮的生活。

當年Jeab的父親,跟Noi-na的父親,在同街各自開了一爿理髮店,只隔了一兩個舖位。Jeab的父親看起來比較整齊,理髮時乾淨俐落;Noi-na的父親留一把嬉皮式的長髮,理髮時再三思量,似乎還帶點從前當藝術家時的玩世不恭,還有求工的心思。兩人同行如敵國,不相往來。可他們的妻子感情甚是要好,剛誕下孩子就把他們放在一塊玩,一玩就是過十年。十年過去,Noi-na蓄了一對長辮,玩跳橡皮圈繩很是了得。她除了是Jeab的親密玩伴外,也是他的「人肉鬧鐘」,沒有她,真的不知道他能何時起床趕上學。

就是因為Jeab不願起床,他往往得靠父親的摩托車趕上校巴;如此趕上校車的話,同班的男生五人組就會乘機訕笑。那五人是誰?連續三年念四年班的小霸王兼貪吃鬼Jaet、瘦皮猴兼小歌王Prik、木訥寡言但運動讀書俱精的三年級生Manot、冰廠太子爺Tee和菜市場太子爺Boy。

回到學校,Jeab仍被五人組排擠,不論學校小息時的鬥吹橡皮圈,或是下課後的扮武俠電視劇人物遊戲,他都只有旁觀的份兒。若要離家玩耍,他只能跟Noi-na和她的朋友玩家家酒,扮家庭裡的父親。雖然Jeab不受五人組歡迎,但他回家後依然苦練吹橡皮圈的技術。

過了不久,1985年的兒童日到了。學校在禮堂安排學生才藝表演,Jaet的五人組和Noi-na的五人組,都跟其他同學一起,先後上台表演歌舞。Jeab沒機會上台,跟媽媽和她那好朋友在台下欣賞。及至表演中途,有點怕羞的Noi-na媽媽,把送給女兒的玫瑰先交給Jeab的媽媽,然後Jeab被媽媽塞了玫瑰,送到台前給Noi-na。那時在後排觀眾席吃冰淇淋的男生五人組,好像恍然大悟,立時點頭微笑。

翌日Jeab跟Noi-na和女生們玩家家酒時,男生五人組跑過來模仿他們,乘機嘲弄一番。Jeab氣極而去,Noi-na勸他回來不果。第二天Jeab卻想找Noi-na去玩,Noi-na可不見他——因為她有了頭蝨,被父母禁止外出。

然而就算沒有做遊戲的機會,二人在校車同坐時,Jaet跟Prik依然用歌聲和言語硬拉他們心中的一對璧人。Jeab只有挪遠一點,以求心安。後來發生的一件事,卻使Jeab突然進入了男生的圈子。

一個下午,Jaet五人組跟另一個男生六人組踢足球賭錢,因為寡不敵眾,先被對方進了兩球。眼看快被對方再進一球,二十銖要飛走之際,Jeab剛好經過,被急欲求勝的五人組拉進球隊作後衛。Jeab下場不久,膽子慢慢大起來,最初湊巧「助攻」了一球,到最後決勝的第三球,已由他主動射入——儘管他沒甚腿勁。球賽得勝,眾人對Jeab另眼相看,邀他同去慶祝,在路上高唱流行曲,在草叢裡脫褲子小便。

得勝後,Jaet馬上雄起心來,加大注碼,跟六人組再戰一場。可是那個下午Jeab跟Noi-na到兩爿理髮店中間的雜貨店看兒童連續劇,Jaet的一邊結果輸了球賽。Jeab滿以為連續劇完後,還可以再戰一場,到了場地,就被Jaet嘲諷「陪老婆」,Jeab於是跟Jaet打起來,兩個都受傷而去,其後Jaet對眾黨羽下令,不得跟Jeab來往。

失意於男生圈子的Jeab,只好繼續跟Noi-na和她的朋友玩。Noi-na找來一個足球,為Jeab和她的朋友辦了一個足球賽。而當她問他為何對Jaet揮拳,他佯怒道:「不知道。」

他決意重投男生陣營,而Jaet則先後開出三關的「真男人測試」:踏BMX單車不持把手、全裸跳水,以及剪斷Noi-na的橡皮圈繩;前兩關他不消一會就通過,最後一關更見清脆俐落。

「為甚麼?」橡皮圈繩被剪斷後,被Jeab推倒的她跌坐地上,垂淚問道。Jeab努力裝酷,不顧而去。男生們回家時,Jaet借老爹的男女哲學安慰Jeab,說二人該無隔夜仇怨。

那晚二人都睡不好。翌日Jeab趕上校車,他跟Noi-na坐的位置空空如也,Jaet讓他坐左邊的靠窗位,女生對他投以怨恨眼神。下課後他在Noi-na家門前徘徊良久,似想找她道歉,幾乎把另一個光顧她父親的女童錯認了。他不知所措,竟走進父親競爭對手的理髮店裡,成為主顧;然而當他瞥見她走過,他就從理髮椅上跳下來。當他看見剪去雙辮的Noi-na,腦海響起的,或許就是配上泰語歌詞的港劇《京華春夢》(1980)的主題曲。Jeab百般感覺湧上心頭,卻被老爹摑頭一記,都散了。

過了不久,Noi-na的父親竟又光顧Jeab父親,想對方剪去他那把長髮,同時他一家也準備他遷。Jeab雖然知道此事,可沒有再找Noi-na,專注跟五人組鬥吹橡皮圈;他的苦練終獲回報,橡皮圈贏了一大堆。

到了Noi-na一家乘車搬家的那個早上,沒人叫醒Jeab,他繼續睡,直至他被引擎聲弄醒時,就只有目送車尾的份兒。他連忙騎上單車,拼命追趕,五人組見狀馬上幫忙,六人坐上Tee家的運冰小機車。

機車拼命追趕卡車,最後機車在路上拋錨。Jeab並沒放棄,向卡車跑過去,當快將跑到時,前方交通燈轉色,卡車開動,撇下了流出淚水的Jeab,和他準備好送給她的橡皮圈繩。

Noi-na走後,Jeab不幾天復元。五人組成了他的好友,他們每天都有新的玩意,離鄉旅行,或學唱情歌,都在一起。她的影子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消褪。

想著想著,Jeab已回到佛丕府的老家,父親依然操理髮刀,可雜貨店和Noi-na家的理髮店,已變成7-11便利店。

他當晚赴宴,人事多變,昔日的五人組已不知去向,迎賓的女生也不知是否他當年的玩伴,但昔日的一切喜怒哀樂,此刻已不復強烈。我們可不知長大後的Noi-na相貌如何,但知道在Jeab的心中,Noi-na永遠是個垂著雙辮,兩頰緋紅,常常微笑的女孩。

一個獨特成長年代的回憶

2004年的農曆新年,我獨自跑到曼谷,藉曼谷國際電影節補看若干泰片。當時對於《小情人》實沒太大的印象,只知道它是部兒童片;然則在看時——如同以前很多事前準備不多的觀影經驗般——,愈發投入,並喜歡了它。

喜歡它,因為對它的內容起共鳴。這片的泰文名字《Fanchan》,譯成中文就是「我的情人」,但它充其量只介紹了一對青梅竹馬般的男女童,可不是人細鬼大的兒童愛情故事,而是一代人的童年回憶。我比故事裡的Jeab晚出生兩年,雖然童年並非住在小鎮,也鮮參加戶外活動,可我跟他都是活在同一年代,同有相近的成長回憶。

這種也是獨特的成長回憶:年代當然是可一不可再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,在外在環境方面,片中的泰國小鎮和香港,在八十年代中時,有其特色亦復相近。當年大眾文化仍靠免費電視和卡式錄音帶大力塑鑄,內容既具本土特色,也不忘輸入境外的元素以刺激銷路。可孩子們在投入電視劇,對流行曲瑯瑯上口,身穿藤子‧F‧不二雄(1933-1996)角色T恤的同時,也不會放棄在戶外踏單車,玩家家酒或踢
足球,甚至將流行文化和戶外遊戲結合,在海邊自編自導他們的《天蠶變》。這一代喝的傳媒奶汁,比他們的父母還多,可他們還仍然保留一點自發的生活方式,未完全受大眾文化支配。

除了同年代的成長經驗和事物外,此片還有很多讓觀眾代入的角色和小事件。片裡那十二個孩子有男有女,有壯有瘦,有惡霸也有和順派,亦有書蟲跟懶蟲;你可從他們的身上,找到童年時的自己、好友,或對之印象深刻的同學的身影。趕上學,小息或下課後的遊戲,看電視,踢足球,玩更衣紙娃娃或家家酒,以及學校的懇親或開放日表演,可也不是八十年代香港孩子同樣經歷過的事情麼?電影讓觀眾各取所需的元素不少,也令觀眾有不少機會接受它。

身分認同之戰

而此片講的最大轉變,未必是輕輕帶過的時光飛逝童年不再,反而是同樣令觀眾感同身受,幾貫穿Jeab回憶的,他轉移活動圈子的過程。

Jeab因為母親的關係,自小就跟Noi-na一起玩耍,至十歲仍不改,但如此往來,在二人就讀的男女校裡,難免跟主流不合。片中的小學男女校裡,跟香港的有點相近,男女同學壁壘分明,同學也會有時說一些似假又似真的男女同學相戀傳聞,尋當事人的開心;Jeab想加入男生圈子,最初也因為跟女生玩多了,被Jaet視為娘娘腔而被轟走。

Jeab後來被接納,因為他有功。他參與男生的球賽,助攻主攻,令Jaet的一方得金而歸;再被排擠,既因剛改善的男性關係經不起Jeab不出席的考驗,也是因為Jeab「重『色』輕友」,眷戀「舊」人,沒有再為男生付出自己的時間和體力,復反擊Jaet的嘲弄。唯有Jeab從體能、勇氣和決心三端,表現他跟男生一樣,也就是通過那三個「真男人測試」,才能讓他成功地從女生的圈子過渡至男生的圈子,重歸「正常」的性別(被認同)道路。

然則,Jeab依然忘不了Noi-na,並利用男生的遊戲,試圖積累跟她修好的資本——他本想贈給她的橡皮圈繩,原料就是來自五人組,甚至其他男生。然而他在她一家搬離小鎮的當兒,卻趕不上她坐的卡車;而全節的編排,結合之前的情節,令人容易想到他既然捨棄了她,再見她也不再容易。而她離去後,他才能將她淡忘,漸漸溶入男生的世界。

我們能拍這種軟糖電影嗎?

誠然《小情人》有剛提過的性別認同情節,但它並未被特別抽出成為一個議題,而是跟Jeab的回憶平排,成為整個1985年舊事的一部分。而電影主要講的,是回憶一個小康時代的成長生活,沒有貧窮,沒有憶苦,沒有著眼社會規範的缺失,政經大事也近乎沒闖進電影故事裡——片中提到的兒童節總理致辭,只是曇花一現——,全片「往日真好」的味道甚重,猶如一塊可口的果汁軟糖般。

想這塊好吃的泰國軟糖,也合香港觀眾口味,蓋味道甜之餘,也教他們熟悉。香港講現在二十多歲年輕一代的成長經歷,劇場有2003年的《馴情記》,好玩錄像就有Umovie初期的八十年代電視廣告雜錦,可則在電影方面,就只有講七十年代的《一碌蔗》(2002,葉錦鴻導演)和今年初韋家輝導的《鬼馬狂想曲》外,或是袁建滔、謝立文和麥家碧為製作主力,描寫九十年代至當下的兩部麥兜動畫,八十年代的成長回憶付諸闕如。

《小情人》在泰國公映前後,並無類似的泰片推出,但依然是推出了;反觀香港,沒有類似的長片,而只能靠入口貨討好大家的懷舊慾,這個問題或許值得拍電影的人想想。

「電影泰」本片中文劇情

(原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,並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)

鐘聲雖至,天橋猶在 (電影)

Monday, June 14th, 2004

片名:天橋不見了 Skywalk Is Gone, The
導演:蔡明亮
年份:2002
地區:台灣
片長:22分鐘(彩色)
語言:普通話

2002年夏天的台北,天朗氣清,但熱。那條熟悉的站前天橋沒有了,可沒有多少人記得它。收音機的老歌節目,或在那些日子裡,播了好幾回〈南屏晚鐘〉。相思夢醒,天橋卻留在自己的腦海裡。

長鏡頭見著台北的夏天白晝,銀幕左上方是藍天白雲,右上方是新光三越百貨店外的大屏幕。女子向左邊望,好像在找甚麼。她在忠孝西路的南邊換了一兩個位置,還是找。這個女子的名字應該叫湘琪(陳湘琪飾)。

接著鏡頭轉到行人路邊,戴帽穿厚底涼鞋的女人(陸奕靜飾)拖著行李,準備過路。湘琪跟那女人沒有走路面下的行人隧道,卻一先一後越過大馬路。到了馬路的另一邊,也就是台北車站所在的一邊,她們被交通警察逮個正著。戴帽女人高聲申辯,說以前的行人天橋好端端的,現在不見了,害她要過馬路,然後拒交身分證。湘琪比較合作,把身分證先交給警察,再向他打聽天橋和橋上賣表小販的下落,但都不得要領。

交涉一番後,湘琪回到忠孝西路南端,光顧一家樓上咖啡店。她本想喝些甚麼,或許天氣太熱,導致停水,她只能叫蛋炒飯。她在等上菜的當兒,靠窗繼續搜索。飯後她在路北端想向警察索回身分證,但警察堅稱已還給她。身分證拿不回,她繼續前行,走進行人隊道,在樓跟一個向上走的男人擦身而過。

這個男人的名字應該叫小康(李康生飾)。他跟湘琪接近前,在公廁廁格方便兼抽煙,離廁前想洗手,又因停水而無法成事。他沿樓梯走上路面,因湘琪的鞋聲察覺她走過,但他只望她的背影,沒再進一步。

小康上了台北車站附近的一個辦公室,應徵色情片演員。他聽從另一個男人的吩咐,脫剩一對襪子,接著如此答話:以前在已拆掉的車站前天橋賣手表,曾經開過刀,看美國色情片,常勃起。隨後他聽從吩咐,穿上醫生白袍戴上醫生聽筒,嘗試勃起,走到跟前的陽台,讓攝錄機把他拍下。

片尾也是長鏡頭,見到藍天白雲。白雲隨風飄,崔萍的〈南屏晚鐘〉開始響起。

〈南屏晚鐘〉

曲:王福齡
詞:方達
唱:崔萍

我匆匆的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叢叢
我找不到他的行蹤 只看到那樹搖風

我匆匆的走在森林中 森林它一叢叢
我看不到他的行蹤 只聽到那南屏鐘

#南屏晚鐘 隨風飄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
南屏晚鐘 隨風飄送 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

它催醒了我的相思夢 相思有甚麼用
我走出了叢叢森林 又看到了夕陽紅#

重唱#

雖然全片沒有介紹男女主角姓甚名誰,但從蔡明亮的名字,年輕女子的說話,和取景所在的台北忠孝西路看,認識蔡明亮的觀眾,容易的會把此片跟《你那邊幾點》(2001)拉上關係,繼而將蔡的「小康和家庭」系列連結起來。

《你那邊幾點》的小康,在後來被拆掉的台北車站外天橋賣手表,因此認識湘琪,湘琪後來到巴黎去了。《天橋不見了》的女子,不知天橋和表販的下落,男子說自己賣過表,那可以是巧合,但亦容易的被肯定為湘琪和小康的故事的新一章——更何況,那是蔡明亮鏡頭下和小康所處的台北。

飾小康母親的陸奕靜,和男子在辦公室的自我簡介(「開過刀」——是否指《河流》(1997)裡小康的病?)是另一些蛛絲馬跡,喚起追看蔡明亮電影的觀眾的記憶。如果從「系列新一集」的想法看,《天橋不見了》是一道無型的天橋,連接前作《你那邊幾點》和未拍好(這裡指2002年至2004年6月期間)未拍好的《天邊一朵雲》。

在《你那邊幾點》裡,小康因為湘琪,思念巴黎,把看到的計時器後撥七小時,並盡量認識、靠近巴黎。這種思念最終因為他那裝滿手表的行李箱被盜而中止。而湘琪對小康的思念,自出國前始,也可能在《天橋不見了》中止:她問天橋和表販的下落,卻得到「不知道」的答案;而在行人隧道樓梯跟小康遇上,卻沒及時看清楚他;結尾的〈南屏晚鐘〉,就如湘琪的心聲般——要打消思念,走出迷障了。然而在銀幕外的觀眾,在銀幕看到小康應徵拍小電影,也聽說會有一部講小康拍小電影的片子,那麼已中止的思念,可能在那部片子重生。

「小康和家庭」系列的一些元素,在《天橋不見了》也見新的演繹。苗天飾演的父親已死,隨《你那邊幾點》片尾的摩天輪退出故事。陸奕靜在《天橋不見了》的造型,可以說是個非小康母親的角色,也可以說成失去丈夫後的突變。在系列裡前作大量出現的流水和灰沈氣氛,前者完全消失,被停水取代,而夏天陽光亦代替了前作的灰黑天。另一個蔡明亮電影的元素時代曲,則在此片開始,進入「小康和家庭」系列。片末那晴空長鏡,配上崔萍唱的時代曲,教我想起小津安二郎電影的相似場面。

若把此片當成單一的短片看,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講述相認不易和都市急速變遷的故事。無需重溫《你那邊幾點》,只從故事敘事的公式言,《天橋不見了》的男子,很大可能是女子要找的表販。女子想找男子,但卻無法抓住相遇一刻實現願望,令人感嘆。作為城市某處地標的天橋,市民離開一段時間後,無法尋回,可見城市變動之快。交通警察不知天橋下落的答案,就令人想到城市的變動,很多時都被人有意無意的遺忘——同樣的題目也出現在蔡明亮後來的《不散》(2003)裡:一家城內的老戲院快要關門
,卻無法引來渴求新聞的媒體採訪,這樣的變,結果就更容易在大眾的記憶裡消失,只成了少數人的記憶。

而這一條「雖無仍在」的天橋,也如其他的蔡明亮電影般,可以成為一些新觀眾認識他電影的起步點,它也似乎特意的,叫新觀眾該向哪一些地方走。

官方網站
我一年前做的筆記〈那些誘人的南屏鐘聲〉

(原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,並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)

World of Love, A

Wednesday, April 16th, 2003

片名:柏索里尼:尋找少男 Un mondo d’amore
導演:Aurelio Grimaldi
年份:2002
地區:義大利
片長:85分鐘(黑白)
語言:義大利語

導演Aurelio Grimaldi在1996年第一次講柏索里尼(Pier Paolo Pasolini, 1922-1975)的故事,那時講的是後者之死。今回他想說的是那個年輕的,前路茫茫的,未成導演的柏索里尼。

黑白畫面把我們帶到1949年9月底。夜宴過後,一對對舞者在後園隨著唱機播出的歌聲跳社交舞。舞者清一色男,有青年,也有小童。青年當中有個叫Pier Paolo Pasolini的,他當時二十七八歲。

宴會過後兩星期,Pier Paolo被召到鎮上的警局。警官宣讀他的罪嫌:在那次宴會裡,他用錢和糖果引誘三個十多歲少年,著他們自瀆,和被他手淫。因為他是公立學校的教師,令案件性質更趨嚴重。

Pier Paolo雖然極力開釋,把小說寫作、法國文學家紀德(Andre Gide)的作品、酒醉和不可靠的記憶力,都搬到他的辯詞裡,但聲音依然顫抖,近鏡看到他的神情依然緊張。他離開後,被性侵犯的三個少年逐一被同一個警官召入詰問:他們並不認識紀德,卻說Pier Paolo當晚談起古希臘和羅馬的孌童之樂。警官當下的咆哮和言辭令他們泣不成聲。經剪接後,三個少年的審問戲並無Pier Paolo般受「厚待」,如同一次審問的前、中、後段,似是說Pier Paolo的情慾世界只有一個叫「少年」的整體,而沒獨立的少年在,也像說在成人眼中,少年只是不完整的,要靠拼湊才可理解的群體。

三個少年的家長最後接受Pier Paolo友好的賠償,放棄起訴,少年卻被家長懲罰。Pier Paolo的下場雖不牽涉武力,但亦不仁慈:在挖苦的話語中,另一批警官建議將他趕出學校,並故意洩漏消息給不時到警局搜集犯罪新聞的記者,讓Pier Paolo成為大眾獵巫的對象。一經報章報導,他父親勃然大怒,指妻子教子無方;共產黨也因他「德行和政治不檢」而逐他出黨。

故鄉容不下他,父親容不下他和母親,結果他聽從其他青年同志的意見,從故鄉南下羅馬,也好找發展機會。送行的不只是他的同志,還有一班學生。學生對教育官說過,文學老師Pier Paolo熱心教學,從不言性。

火車南下,Pier Paolo一路少言,臉上也沒太多表情,藉閱讀打發時間。母子轉到往羅馬的火車後,同坐的婆婆Teresa將兒子Salvatore和孫兒的幸福跟身邊的乘客分享,他罕有的露出微笑,並將聽到的故事擬成一篇愛慾小說的腹稿。火車抵達羅馬那天,是1949年10月19日,也是他被警官詰問後一星期。

母子經兒子的舅父介紹,各自得到安身之所。她成了富有人家的留宿女傭,他就租住小房間,租金暫由舅父負責。他連番求職失敗:私校校長敷衍了事,想在電影城當臨時演員,又被助導冷待。沒錢,他唯有賤價出售藏書。

在那些日子裡,他靠閱讀、寫信和閒逛打發;鬱鬱不樂的心情雖因初睹電影城的拍攝工序而好轉過來,但真正令他快樂的,是那些年輕的,在公園一展身手的男孩。當他在片末抱起一個男孩時,片首的舞曲再次響起。

歷盡多劫,幾乎一切盡失,他依然不改一己之好,他在給家鄉朋友的書信上說,少男能給他活力和愉悅。

本片不是全傳式的傳記片,但介紹人物在某段時期的經歷時,還稍嫌不足。觀眾雖藉片子知道柏索里尼往羅馬前後的遭遇,但對不熟悉他生平的觀眾而言,他為何加入共產黨,他的生計問題最後如何解決,或是他往後的電影路怎樣走等問題,就得靠其他資料來解答。

(觀於2003香港國際電影節。原載於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載於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

Shall We Dance?

Sunday, January 5th, 2003

我們的祖先都在種地時,會在冬天享受收穫。他們會在冬至、耶誕、新年以至各個冬天的節日,盡情狂歡。雖然我們可以在任何日子收割和享受,但冬天狂歡的傳統,仍然保持。

這些天,是耶誕前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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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的臂和腿,手和腳都回答我:跳吧,跳吧。

這夜我們隨著音樂,盡情放縱,跳不同的舞步。我們不再年輕,當年囿於學業和工作,沒有學舞,學過也沒空練習沒空發揮;身邊的長輩都說,舞場令人學壞。直至步進中年,生活稍安,成家立室,我們才掌握自己的舞步。

不理體型相貌是否如往日般好看,在這漆黑、歡愉的臨時舞池裡,大家齊向同輩和兒女炫耀:我可以如此!我可以如此!無須拍照,也請不要拍照。光線微弱,動作連連,映在相紙根本不好看,且讓這晚的輕狂,都印在腦海。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刊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

我看牛棚

Thursday, November 14th, 2002

以下是我「賣文養腩」大計賣出的第一篇文字。客人叫孤草,內容是我對稱為「牛棚」的香港馬頭圍前牛隻檢疫站的隨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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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身在這裡,我會想起我人生頭二十年吃過的蒸牛肉餅、窩蛋牛肉飯、肥牛火窩、西冷牛扒、乾炒牛河和牛柏葉--有多少片牛肉,曾經在這裡享受過可能是一生最後幾天的陽光、密雲或雨水?

據說,這裡曾是牛隻檢疫站,也有說是牛隻屠房。怎樣也好,它是肉食牛生命最後幾站之一--殺生的氣氛離開這裡才幾年,眼前耳畔一片昇平。昔日在這的人和牛,如看到今天一番景象,會有幾多重感覺可供交集?而我們這班較晚來的人,是給牛棚新生呢,或是盡力洗刷它過去的血污?

2002.11.09 @ 1705

孤草其後的感想是:

沒有牛的牛棚,處處枷鎖遺跡的吊詭,
格外想到獨立自主的重要,想到昇平背後的種種。
希望我們都是給牛棚新生命吧。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)

談《你那邊幾點》

Monday, April 22nd, 2002

片名:你那邊幾點 What Time is it there?
導演:蔡明亮(兼編劇)
年份:2001
國家/地區:台灣/法國
片長/菲林:116分鐘(彩色)

一、三、五。蔡明亮繼續拍小康(李康生飾)跟小康父母的故事,最新的內容收在他的第五部長片。到了現在為止,每一部「小康和他的家庭」電影(包括「青少年哪吒」(1992)、「河流」(1997)和「你那邊幾點」)之間,都會隔一部講另一些故事的電影(「愛情萬歲」(1994)和「洞」(1998)),雖然男主角仍是李康生。

蔡明亮的父親在「青少年哪吒」殺青前去世,李康生的父親則在「洞」開拍前,因病魔纏身而自殺,片子最後的字幕,導演要將它獻給自己和小康的父親。不難明白,「你那邊幾點」會談論父親的死亡,而父親的死,就引發全片的其中一個主題:思念。

片子開首的那場戲,只見父親獨自一人準備吃飯,接著他點了一根煙在家中踱步,叫了兒子,卻沒人回應。到了下一個鏡頭,活人變了小康捧著的骨灰,小康在往骨灰龕的路上,回答爸爸生前的呼喚:「要過隧道了,你要跟來哦!」可惜二人已分隔陰陽,父親究竟有沒有跟來,變成不可知之事。

回到家裡,失去父親的小康顯得不安,晚上尿急也不敢上廁所,只在房間裡找些膠袋或膠瓶草草解決。母親卻天天守候亡夫魂魄回來,猜想他會附在某些生物身上回來,更連活人吃飯的飯桌都要給他留一個位子。

活人還得繼續在現世的生活,小康在守喪期間,繼續在台北車站附近的行人天橋擺賣手表。他遇到湘琪(陳湘琪)。她看中了小康腕上那隻能顯示兩個時間的手表,想買下來,小康執意不賣,理由是他在帶孝,不想將衰氣藉手表傳給她。

她拿著小康的名片,打電話給他。「不會啦!」她再次堅持要那隻表;她說,她信基督,衰氣算是甚麼呢?結果小康打個七折給她,手上的表七百塊錢成交。她在交易時提到,她第二天要出國,到巴黎去。

可能是湘琪出國那天,小康半夜打電話,查問當時巴黎的時間。巴黎的時間比台北慢七小時。小康將家裡的鐘,如同行李箱的貨箱裡的每隻手表,以及他能調校的每個計時器,都撥到湘琪身處那邊的鐘點。另一方面,他買了一盒講巴黎的電影錄影帶在看,是杜魯福(Francois Truffaut)的「四百擊」(400 Blows/Quatre cents coups, Les, 1959)。

母親看到被撥慢的掛鐘,同看的小康沒對她解釋原委,她就認定是父親亡靈所為。她請人回家作法,希望父親在家安息。

到了巴黎的湘琪,獨自一人租了旅館客房休息。她連續幾晚聽到樓上的神秘腳步聲,她曾上樓一探究竟,但在深究之前,就先自行中止偵查。她的巴黎遊孤獨既不快:一個人喝咖啡吃午飯,漫無目的的乘地鐵,身邊一群群既不相識又言語不通(片中的湘琪並不懂得法語)的法國人更顯她的孤立。

身處台北的小康,日子同樣過得乏味。他每天上班下班,跟冷冰冰的母親吃遲開的晚飯。他將計時器撥到巴黎時間的舉動,被一個胖小子看到,於是胖小子跟小康到了電影院,搶走小康在影室外拆下的鐘,在男廁的廁格裡自瀆。追來的小康只見他用下體試圖撥弄時鐘。

回到家裡,小康見到家黑漆漆。母親極力遮擋外邊的光線,因為她相信家太光亮的話,丈夫的靈魂不會回來。小康覺得她想父親想到不可理喻,跟她吵了大架。

巴黎和台北的影像不斷交疊,鏡頭又轉到巴黎的湘琪。她獨自在墳場散步,接著坐在長椅找東西。長椅的右側坐了一個男人:他叫Jean-Pierre Leaud,在「四百擊」飾演少年主角Antoine Doinel。老年的Jean-Pierre一臉滄桑,跟小康在錄影帶看到的少年隔了四十年;而小康只能從錄影帶看到的角色,湘琪卻在現實生活跟真正的他相遇--他介紹自己叫Jean-Pierre。

“What are you looking for?” Jean-Pierre問湘琪。

“A telephone number.” 會是小康的號碼麼?

接著他徐徐寫下他的電話號碼,交給她:”This is my number.” 在茫茫人海向她伸手的,何只是他一人?及後湘琪在咖啡室嘔吐,香港旅人(葉童飾)為她端來暖水,然後跟她談起來,最後湘琪到了旅人下榻的旅館。

小康的撥鐘舉動到了高峰。他沒能調校台北車站的時鐘,就跑到西門町的一幢大廈頂層,用長天線撥弄時分針,這次他成功了。他打開帶來的紅酒,在天台喝了幾口,回到自己的汽車上又繼續喝。車前方放置的蛋糕盒,提醒他那是湘琪出國前送給他的禮物。小康打開盒子看看,然後丟掉。

家裡的母親又在做甚麼呢?她著意打扮自己,穿上禮服,別了花在頭上,坐在飯桌前給亡夫一杯酒。小康就在車上,喚了流鶯(蔡閨飾)過來,接著做愛。

在巴黎的湘琪,跟旅人同睡一張床。湘琪依偎在她的肩上,跟她接吻,但她之後把頭別過去。而台北的母親就在亡夫遺像側的床上,拿著竹枕頭自慰;有如年輕女子的妝扮,再加上亡夫遺像和思念,她彷彿跟亡夫重聚。

天亮了,流鶯取走了小康盛滿手表的皮箱,旅人在被窩檢了湘琪遺下的手表還給湘琪,母親在睡。小康回到家中,清去母親用來遮擋光線的綿被,進去父親遺像所在的房間,脫了外衣蓋在母親身上。

湘琪帶同行李到公園去,呆望水池,冷天氣和不快事使她涕流淚滾,不經不覺的睡著。在公園玩耍的孩童拖走湘琪的行李箱,丟進水池。

父親在這時竟出現在池旁,用雨傘柄把行李箱勾上水面,幫了湘琪一把。然後他在附近的遊樂場入口抽煙,向著遊樂場的摩天輪走去。

死亡引發思念

父親的死亡是此片思念的引子。母親相信,父親的靈魂在死後會回家,可能是藉著某些生物而來,於是她在家喝止小康不要殺蟑螂,又對著魚缸的大白魚喃喃自語,直將牠當作亡夫,訴說思念之苦。把家弄得黑沉沉也是她的傑作。

她的思念從何而來?在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裡,我們只看見父親和母親踏入中、老年的冷淡關係,面對過去的空白,思念可能是從二人青年期的相敬如賓突然撲出,也可能是從習慣被打斷的痛楚轉化而來。

小康是否要擺脫父親這個大家長?在片中並無確實的答案:在日間,他願意為父親的亡魂引路,也不介意告訴陌生人自己在帶孝,但在晚間的家,他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間,似乎是對父親回魂想法的半信半疑。

不過他要制限母親的思念行為。他把蟑螂丟進魚缸,阻止母親遮擋家裡的光線,到了片末把外來光重新引進來,看來都是想平伏母親的情緒。可惜小康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,母親在小康阻止他時,仍不放棄為窗口加上封條,而在小康不在場時,她的思念更無止境,在片裡以在丈夫遺像前自瀆作結。蟑螂被丟進魚缸,接著被缸裡的大條白魚吞了,後來成了她的亡靈投射和傾訴對象,可說是對小康努力的嘲諷。

雖然小康沒去直接思念父親,但他的思念,間接跟父親有關。如果湘琪不是看中小康的腕表,如果小康不是因帶孝為由拒絕出售,那麼二人未必有更多機會交談,小康不會得知她會去巴黎,也不會問湘琪那邊幾點。

問「那邊幾點?」是思念的開端。將所有可調撥的時計都撥到巴黎時間,買「四百擊」的錄影帶看,甚至喝紅酒,都反映小康在身處的地方盡力建構「那邊」,一解對「那邊」的思念。而小康企圖調較台北車站的時鐘,和成功將西門町一幢大廈頂樓的大鐘撥慢七小時,彷彿是等如向群眾宣布:「我在思念。」不過租下大型電子廣告屏幕時段示愛的人,大多有明確的思念對象,但小康想的是甚麼?

他在想念一個地方。觀眾最初或可能以為小康掛念的是湘琪,因為他想將巴黎搬來的舉動,可以當為睹物思人的變奏--母親不一樣是透過蟑螂、白魚和遺像等,說明自己在想丈夫麼?但小康收下湘琪送給他的蛋糕後,卻未曾一顧,最後將它丟掉,除了是忽略的代價外,也可以說是斬斷跟湘琪的關聯,澄清在思念的事物。

到了片末,小康跟母親的思念似乎要打上句號。妓女拿走小康的貨箱,給他的思念大計狠狠一擊;小康將早上的光線引進家,也是想中止母親的過度思念。最後輪到父親。小康未必想思念的人,母親想的近乎瘋狂的人,似乎依著湘琪手上的一隻表到了巴黎。片末出現的那個老漢,字幕形容他是「公園裡的男人」,可是他跟片頭的父親都是由苗天飾演,同在抽一支煙,很容易的教人認為他就是三人家庭裡的父親。

按照此說,小康想念的,不僅是一個他沒到過的地方,還是父親身處之地。母親的想法也似乎得到支持,因為父親的靈魂始終寄附在一件物件上,在異地釋放。不論對逝者和家庭的取態為何,三個人最終還是連在一起。

不過亡魂所處的異地始終仍屬人世,按華人的信念,它還是要有歸宿,總不應繼續做游魂野鬼。父親的靈魂最後向遊樂場的摩天輪走去,可以是歸於極樂,也可能是投入輪迴,得到新生。父親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。

單思和孤寂

不論小康想的是逝去的父親,死物的巴黎或是活著的湘琪,他始終得不到對方的回饋,亦拒絕胖小子挪用他的時鐘,闖入他的思念場域。而母親思念的父親,雖早已不在也不能在她生活的世界出現,但母親在無從肯定的情況下,拒絕兒子干擾她的思念舉止。二人儘管都在思念,都在經歷失去至親之苦,但無法達成互相支持的結局,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的母子冷戰,彷彿在電影延續。小康將批發商拿來,號稱摔不破的手表多次大力敲打,可能是順道略解單思和孤獨引起的躁動。

湘琪也不見得更好,她既孤獨又寂寞。她離開台北,一個人在巴黎走,雖然沒了遊伴的嘮嘮叨叨,但也未令她快樂和放鬆;身邊的人操著她不懂的法語,一則令她無法感受他人所說,二則因為無法知曉其意,結果他者的言語,如地鐵廣播,或隔鄰電話亭男人的吼叫,往往令她不知所措。只有她聽懂的英語或國語,才能令她的臉出現安心的微笑。

可是那些話是對方主動說的,反過來湘琪的主動卻有另一種結局。湘琪在巴黎地鐵的月台跟另一個旅人(陳昭榮飾)對望後,雙方的關係到此為止,除了再次偶遇之外,難有再發展的機會。她試圖在包包裡找一個電話號碼但遍尋不獲,結果要由隔鄰的老年男人解窘,但不論湘琪想致電的是誰,她也無法致電給對方。再一次的落空發生在香港旅人的房間:當她跟旅人接吻後,旅人竟別過頭,拒絕跟湘琪繼續親熱。主動爭取並沒帶來快樂或幸福,湘琪的遭遇是通俗教訓鮮有顧及的一面。

小康、母親和湘琪的獨處片段在片中交疊,三人雖然分隔兩地,但剪接卻抹掉兩地的時差,更突顯他們的相近處境--同樣的孤立無援。

與「四百擊」相認

「你那邊幾點」和「洞」都是導演鮮明的電影尋根之旅。「洞」是蔡明亮對兒時看的國語片和聽的時代曲致敬之作,「你那邊幾點」則直指他最愛的片子。

蔡明亮說過,「四百擊」是他最喜歡的電影。杜魯福拍過五部Antoine Doinel電影,主角都是由Jean-Pierre Leaud飾演;無獨有偶,蔡明亮也拍了三部講小康和小康父母的電影,飾演小康的都是李康生。

在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裡,呼應「四百擊」的場面俯拾即是。「青少年哪吒」的小康厭惡大學聯考制度,逕自退出聯考補習班,跟當年逃學的Antoine相似。而「青」片那迷信小康是哪吒轉世的母親,彷彿是墮胎不遂,因而遷怒於僥倖出生的Antoine的母親Gilberte的翻版。Antoine的父親Juilen沉迷業餘賽車,「河流」的父親就終日沉迷在三溫暖的無名同性肉慾。

到了「你那邊幾點」,「四百擊」終於堂而皇之進入電影的畫面,片中僅有的兩段背景音樂都來自「四百擊」,甚至電影的名字,最初都要跟蔡明亮的最愛電影相認,叫「七到四百擊」。

藉著小康房間的錄影機,我們看到小康在看的「四百擊」片段。第一段戲中戲,是少年的Antoine逃學,玩機動滾筒--蔡明亮說,他小時候玩過同類的機動滾筒。另一段是Antoine離家出走,晚上偷了一瓶未搬進雜貨店的牛奶。小康會想起甚麼?會否是「青少年哪吒」的遊蕩歲月,或是在電子遊戲機中心偷取遊戲線路版的舊事?還是他想像的巴黎?小康會在Antoine的少年故事找回自己的過去嗎?

隔了幾場戲,我們看見湘琪在墳場碰到老去的Antoine;不,應該是Jean-Pierre。單從故事看來,這兩件事是奇妙的巧合,背後卻是蔡明亮細意安排的致敬工夫。

少年和年老的Jean-Pierre同在一部電影出現,再加上三段戲跟死亡脫不了關係,好像有意無意重申人生必經的老和死,父親只是比片中活著的每個人早去世而已。另一方面看,生命的故事卻在重覆上演,久未止息。

父親離開,小康的故事會否繼續?蔡明亮說,最初有想過到此為止,但後來決定會繼續下去。這似乎令「小康和家庭」系列跟Antoine Doinel系列更近一分,在後者的第二部電影(短篇Antoine et Colette(1962)),Antoine的父母已經斷絕跟Antoine的關係,但Antoine沒了父母,故事仍然精采。

後記
我在二零零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完成這文章,斷斷續續寫了兩星期。五部蔡明亮的長片我看了四部,只欠「愛情萬歲」,雖然如此,這是我第一次分析蔡明亮的電影。

我寫電影文章有一種特性,就是企圖「物盡其用」,完整的描寫劇情,盡量的分析內裡的意象,這次也不例外。這片子的意象太多,用文字消化後,成了長長的一大篇。

在觀影前,找了不少有關本片的文章和報導看,寫作期間,又參考了一些影評,其中受Jonathan的影響較多--至少,我最初對流鶯拿走小康的貨箱,和父親勾湘琪的行李上岸兩節的意涵,都不甚了了。在此向Jonathan致謝之餘,也請大家看看他就此片寫的四篇文章。


蔡明亮及演員跟觀眾對話錄

時間:2002年4月7日1230場後
地點: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

蔡明亮(蔡):
這部片現在在台灣公映,票房不錯。這種片在台灣很難叫人來看,今次公映我們就做了不少宣傳工夫。我的五部片子都只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,還沒有公映過,這裡有沒有本地的片商呀?

我覺得,個人創作的電影愈來愈少,大家應該都不希望只有荷里活的製作吧。我會繼續拍電影,希望發行商等承擔下去。

相信大家也曾看過我的舊作。這是第三部講小康一家人的電影。有朋友曾經問我:父親在這部電影死了,這個系列會拍下去嗎?我最初想這部電影會是系列的句點,後來就改變主意,會將系列繼續下去。我想,如果李康生想演的話,電影還會拍下去;但他不再演的話,我就不知怎辦了。我覺得跟一個演員拍攝下去,可以從演員的臉,看到生命的過程。

問:
為甚麼湘琪會到巴黎去?

蔡:
其實湘琪可以到任何一個城市去。我不知道為何選了巴黎,可能因為它是我到過最多的城市吧--雖然我這些年來都是來去匆匆,城市和城市的分別,對我好像只是換了家酒店而已,現代人旅行好像有這種狀況。

而電影拍出來的巴黎景象,就會教觀眾意想不到。

問:
這部電影是向杜魯福(楚浮)致敬嗎?

蔡:
應該說是向過去的時代,和父親致敬。想到過去,我會想到不斷消失的,從過去走來的台北街景。

這部片的美術指導是葉錦添。我趨向樸素他喜歡華麗,兩個人因此成了拉鋸局面:記得李康生的髮型因此被髮型師弄了四個小時,從黑染成白再染成黑,可是新染的黑已不是本來的黑了。

我認為,我跟演員有一段距離,我是個旁觀者。正如看到母親對父親的瘋狂思念,我跟大家一樣,都想不到他們過去會那麼恩愛;也不會想到小康在撥鐘的時候,他究竟在想甚麼。我希望在片中多留點白,讓大家像我一般,用自己的經歷填滿。

好像湘琪到巴黎吧,大家可以給她一百個去巴黎的理由。

問:
你是否讓演員自己演繹?

蔡:
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想劇本。交給演員演出的時候,我想控制他們的演出,但又想給他們空間--應該說,我想引導他們釋放他們自己的部分經驗。

我想我的演員跟荷里活的不同。他們沒有甚麼理論根柢,但會帶自己的經驗來演戲;好像小康抗議母親中斷家中電源的那句「妳把電源切掉,魚會死耶」,給我就寫不出來。因此,帶自己的經驗來演戲,很重要。

問:
那麼小康在撥鐘時想些甚麼?

李康生:
我那時在想的只是不想撥錯,要剛剛好時差七小時,否則就要重拍。

從這裡想,時間就是時間,我們會被時間說服,跟著我們的時間也快到了(笑)。

問:
請問陸弈靜是怎樣拍那場自慰戲?

陸弈靜:
首先是導演示範給我看,然後我按角色的年齡加以調整、演出。不過在拍的時候,我昏昏欲睡,結果在銀幕看到的我,跟自己不太像。我認為蔡明亮給我很大的發揮空間,要慢慢消化。

本片官方網站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

談小林正樹的切腹

Sunday, March 24th, 2002

片名:切腹 Seppuku
導演:小林正樹
年份:1962
國家:日本
片長:135分鐘(黑白片)

德川幕府結束了日本數十年的戰亂,結果之一是不少武士失去一展所長的機會;加上幕府以不同的理由,裁撤不少藩鎮,不少藩主的家臣頓時成為浪人,失去工作。他們不少人輾轉流浪到江戶(今天的東京),希望在這權貴雲集之地,碰碰運氣。

當時在江戶的浪人間,流傳一個故事:有個浪人到其中一個大戶人家,要求借對方的體面大宅切腹,免得繼續忍辱偷生。結果大戶被他打動,招他成為家臣。有些浪人聽了那故事,有樣學樣,被訪的大戶大多給錢打發了事。

一天其中一家大戶井伊家,來了個從廣島來的浪人津雲半四郎。半四郎態度堅決,要借井伊家的大宅切腹。井伊家中人就問半四郎,是否認識同樣來自廣島的浪人千千岩求女;半四郎表明不認識。

於是井伊家講了求女的故事:求女早前也到過井伊家借屋切腹,井伊家認為他只是個來騙錢的浪人,於是設計聲稱老家主要接見他,最後就要他真的在大宅院子切腹,以絕後來者。當井伊家檢驗求女的武士刀時,發現他佩的只是竹劍竹匕,家臣愈發看他不起。

半四郎聽過警告後並無改變主意,仍然堅持切腹。家臣們就把他領到院子,讓全家人和家臣見證他切腹。半四郎先後要求三個井伊家家臣當他的「介錯人」,讓他完成切腹時,介錯人能把他的頭砍下來。恰巧的是,三名人選都曾經手求女切腹一事,他們此時託疾不出,傳話的家僕被三人的家人阻擋,無法見上他們一面。

半四郎趁著空檔,開始跟井伊家上下講自己的故事。半四郎其實認識求女,他的要求,此時看來未必巧合。

求女是半四郎的女婿。半四郎跟求女的父親陣內,更是出生入死的好友,同在廣島藩主下共事,生活無憂。好景不常,廣島藩主擴建城池,成了幕府撤藩的藉口,陣內代上司自盡謝罪。

廣島藩最後逃不過被撤的結局。半四郎,女兒美保和成了孤兒的求女,離開廣島到江戶,住在破屋。半四郎和美保靠做傘餬口,求女就設塾教孩子讀經。半四郎不甘如此生涯,說過幾次「不想偷生」。隨後,他撮合青梅竹馬的美保和求女,免得女兒成了大戶人家的妾侍。美保婚後誕下一子金吾;收入雖少,四口子卻過的樂也融融。

過了一段時日,美保和金吾先後患了重病,求女得設法張羅醫藥費。半四郎礙於身分,不肯屈就。求女身為武士,平民商戶不肯冒被殺的風險僱用他,他最後只可典當他的配劍。一天下午,他託詞出外借貸,一去不返;晚上回來的是井伊家家僕扛來的屍身。

半四郎沒放下尊嚴,卻變相令女婿喪命。

說完故事,他便擲出三個大有來頭的髮髻。他在來井伊家前,分別跟那三個稱疾不出的武士決鬥,用他實戰得到的戰技,擊敗三個名門出身的武士;他取勝後,割下標誌他們身分的髮髻,他們不想進一步受辱,於是躲在家中。井伊家主終於忍不了尷尬和侮辱,下令家臣格殺半四郎。半四郎奮戰下,搗毀井伊家的祖壇,最後被井伊家的步槍手射殺。井伊家向外發布的消息是:半四郎在宅內切腹自盡,有家臣病重身亡。

我是經電視第一次看「切腹」。沒有事先準備,反而有更多的驚喜。在片的初段,我只能相信半四郎的話,相信他只是一個落魄的武士,跟求女拉不上關係,估計只是一些浪人哀歌甚麼的。到看到片子中段半四郎推翻之前的講法,道出求女是他的女婿後,故事漸漸推上高潮,先前我的想像落空,卻更吸引我繼續看下去。第二波的刺激,來自半四郎拋出的三個髮髻,女婿大仇立時報了大半,也令我佩服半四郎的細密心思和周詳準備。一個有名家族在幾小時(應該說是幾天)內,被浪人弄的團團轉。

是雙重報復吧?顯然易見的是,半四郎報了女婿被對方迫上自殺結局的仇,但被報仇的是親當權者的大家族,不難教人聯想,半四郎一併向令他失去朋友和地位的幕府示威,雖然他聲言,成功替女婿報仇後就真的切腹自盡。

而第一次看「切腹」時,我正在失業。半四郎和求女的故事,我感同身受。我會如求女般一無所獲,最終飢不擇食誤入陷阱嗎?或會如半四郎一樣,說想死又活下來,又執著於一些比生命還大的尊嚴?

幸運的是,我還年輕,現下又沒有實型的清規戒律,攔擋我的進路;但我又會否如中年的半四郎,僅得戰鬥經驗,不願過太平時的窮日子,並堅持自己,或以為能守得雲開見月明,最後只取得死後的虛榮?想著電影裡的浪人承受的框框,和自己給自己的框框,有點心寒。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)

《千禧曼波》結果是謎底還是謎境?

Tuesday, January 22nd, 2002


麥田版《千禧曼波》劇本集書影Posted by Hello

片名:千禧曼波 Millennium Mambo
年份:2001
國家/地區:台灣
片長/菲林:106分鐘,35mm(彩色)
導演:候孝賢
語言:普通話及台語

電影一開始,我們看到Vicky(舒淇飾)在行人通道走,一邊聽到舒淇的聲音說,「她」跟豪豪戀愛,「她」銀行戶口有五十萬新台幣,花光就分手;當年是二零零一,十年前。

那把聲音是誰的?是Vicky的還是舒淇的?倘若是Vicky的,為甚麼要稱自己做「她」而不是「我」?如果是舒淇的話,觀眾不會覺得有甚麼問題,畢竟他們是剛剛看,找任何一把聲音旁述都沒太大分別,雖然那把聲音是屬於眼前的那位女子。

然後Vicky投進喧鬧的酒吧,跟朋友玩得很開心。當她回到和男朋友豪豪(段鈞豪飾)同居的房子,我們看到他們各據一室,而Vicky房間的紅綠二色貼紙,和她剛剛的狂歡,卻不能延續她興奮的心情。豪豪解開她的衣裳,吻她,她就一臉麻木,遷就他的索求,又極力不讓他影響自己抽煙喝酒。二人關係顯然不太好。

然後是同一把女聲旁白,說「她」十六歲從基隆乘火車到台北玩,在火車上跟朋友吸食精神科藥物;有次到台北玩,認識了「沈默、害羞」的豪豪。當下畫面見到的豪豪,卻瘋狂的搜查Vicky的包包,每拿一張發票,就審問她一次。

畫面接著回到Vicky三年前初識豪豪時。他們認識、做愛、同居,然後是豪豪因為偷了父親的金手表典當,被警察上門搜查。當年豪豪已在質問Vicky生活的每一個不被他所知的細節,電話咭和發票都是他的目標。他拒絕承認女友給他的「變態」封號,也不要女友騙他。

他質疑她,卻要留著她。她離開他不只一次,但他哀求過後,她留下。先有旁白,後有長鏡頭(long take)的真人表演--將故事再講一次是這男女關係的重覆,長鏡頭是憤怒、痛苦和無奈的全記錄,觀眾要跟角色同嚥那份苦澀。

Vicky在外,認識了中年黑幫頭目捷哥(高捷飾),他待她不錯。她也在Texound酒吧認識來自日本的竹內兄弟。竹內康對她說,兩兄弟的家鄉在北海道夕張,以前是產煤礦山城,現在有電影節,他們的祖母在城裡有家居酒屋。影像見到Vicky跟其中一人在夕張的街頭耍弄雪堆。

她的歡樂似乎只能在家門外找到。到了此刻,我以為旁述的聲音是Vicky自己的,沒有多少旁人能將自己的事講得如斯具體;她不叫「我」而叫「她」,或許是想盡量擺脫那段不偷快的歲月,能遠離多少就多少。

回到跟豪豪同居的家,豪豪在擦唱片弄效果自娛,似乎沒有她,他仍然過的快樂。然後他對她說,大家是兩個世界的人,為何要同在一個世界過日子?他的情人--這個稱謂看來不夠穩當--直言他是神經病,沒有理會他自稱好好的說話態度。最後Vicky不待五十萬元花光,再一次出走,不理會再一次企圖修補關係的豪豪,並在捷哥家留宿。

捷哥的家佈置較Vicky家簡潔,還設有一個佛壇。他一路聽Vicky訴心事,請她到他開的咖啡店打工,重過些正常的生活。

穩定的生活過不了幾天,捷哥為了解決手下在另一個幫會的賭場出術的事,動身去了日本,臨行在Vicky的流動電話留言,叫Vicky不如往東京散心,決定權在她,但不要告訴其他人他去日本。她回憶道,「不要告訴其他人」就是想她隻身來,他想念她。

到了東京,她有一晚睡不好,在捷哥定好的房間住卻等不到他。當時她四出游蕩,夕張下大雪,憶起有次怕豪豪就像雪人,太陽一出就會融化,她那時感覺淒涼。Vicky的身影又在夕張出現,今次是一條掛滿老電影宣傳板的街。那些都是十年前的事。

2001年的「千禧曼波」有一個副題「薔薇的名字」--朱天文為這電影寫的劇本(麥田出版,2001)開首就說:「薔薇的名字,這個名字是一個謎面」。解開謎面有五種方法,起點分別叫進行式、過去、現在、異想空間和未來式。「如果運氣好,我們可能會找到謎底。但也可能,我們走入一個解不了的謎境而迷失於其中。」

薔薇的名字叫Vicky。它/她在片中將謎的洋蔥一塊塊剝下,試圖指出謎底。它/她是一朵盛開的花,飽歷滄桑和年月,都不曾衰敗,遑論凋謝,因為朱天文在劇本開頭描繪了這麼一個形象:「2010年,Vicky,最in的穿戴。她毋需追趕時尚,她就是時尚。」

但我們一聽電影中的女聲旁白,稱Vicky為「她」,是否說薔薇已不復存在,旁白者終要進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?而劇本末端提到Vicky等待捷哥,「像讓她頓時,老了十歲」,那麼Vicky真的心老了嗎?她有否帶著那時的心境活下去?或者這朵薔薇真的能超渡至十年後,依然鮮豔欲滴?它/她是如何過那十年?

而在電影和劇本能肯定的,是眾多的二元對立。十年後回望十年前,三年後回望三年前,現在設下未來,當下追憶過去,劇本將現在設於2001,電影把2001定位為「十年前」。

Vicky和豪豪的對立,以及豪豪與捷哥的不同就更為明顯。Vicky在片中的時間多數與豪豪或捷哥一起,順序的表達方式將Vicky和豪豪沒有歡樂,只有麻木和吵鬧的關係於前,她和捷哥的相處於後,令觀眾容易的替捷哥加分,覺得他是成熟穩重的好男人,豪豪只有衝動和猜忌,接著自動建立中年和青年的對立解讀。

可是兩個男人和Vicky的關係,以及他們的為人,卻構成新的謎面。既然豪豪不信任和妒忌Vicky,他為甚麼要苦苦哀求Vicky回來?Vicky對豪豪的第一印象,跟她與他拉拉扯扯有關係嗎?捷哥對Vicky好,背後的誘因又是甚麼?

電影的另一個謎,是北海道的夕張。Vicky聽過竹內康的說話後,究竟有沒有到過夕張?朱天文在劇本註明,Vicky到夕張是「名字的異想空間」,電影的旁述也沒有配合畫面,一同說Vicky到過那小鎮,觀眾只能猜度,夕張曾留下她的足印,或是她逃避現實的幻想國。

從2001至2010,電影和劇本留下十年的空白;今天的謎境,是否會有人在未來釋疑?觀眾或許要等待候孝賢計劃的十年十部電影工程,以每年一部電影,填補今天的空白,和提出更多的問題。

本片官方網站
偽莊子的《談〈千禧曼波〉》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

親舊

Sunday, January 13th, 2002

從高小到現在,認識他們快十五年;最後一次見面是兩三年前。他們是我的小學五六年級同學,共三十五人。

剛過去的耶誕新年假期,有個小學舊同學從溫哥華回香港度假;既是自遠方回來,自然有聚會的名目。他留港兩個多星期,給了我一通電話建議聚會,下一通就是要我聯絡眾同學參加。真要命,四十八小時通知。幸虧他同時找到另一個男同學,後者再找到一個要好的女同學,兩個舊同學出手,才免了我這個吊兒郎當的所謂聯絡人。

聚會在一月五日晚舉行,八個同班舊同學到會,從溫哥華回來的Felix與女朋友同來,再加上當年的班主任。兩個召集人也到了。大夥在香港島銅鑼灣的一家美式餐廳坐下後,便開始吃喝聊天。

當晚聊天倒有不少時候是各自為政:要全桌人聽清自己講甚麼,只有大聲一途,而且一則要各人悶聽你講話,二則擾及他人,倒不如幾個人一組組的談天說地,有時轉回整體分享來的較好。談話的主題不出近況往事兩題,往事就是小學那兩年發生過的事,如當年的各人的學生編號,或是我五年級早會一次受罰而大鬧操場的事;近況便是知道誰誰誰的近況,如甲想念博士找教職,乙下星期公幹,丙協助家人打理業務,或我剛失業等。當然也要來一個競猜誰是班中第一位新郎新娘的遊戲,畢竟我們一班同學已是二十五左右。

另外一個不可或缺的話題,是眾人試圖解決我的問題。過去他們試圖化去我的偏執、躁動、和不通人情世故,今次替我擔心形象和能否找到伴侶。他們對我好,我卻沒甚麼可以報答他們,或使他們「歡喜」。

聚餐歷時近三小時。子夜過後不久,大家離開餐廳,班主任、Felix和另一個星期天要上班的舊同學先走,我和其他人到附近的一間KTV去。

KTV裡有部自動販賣機,機側貼了快上映的南韓片「親舊」(港台兩地一樣取名「朋友」)宣傳海報,不其然的想起我和一班舊同學。都是相識十五年,都是際遇不同,我們會像片中那四個男孩,長大了因為想法或立場不同而決裂嗎?或者你會說,電影歸電影,片中的其中兩個主角又是黑幫中人,有利益衝突,「決裂」或「衝突」這四個字,斷不能臨到我等普通人身上。

是嗎。普通人又真的能躲得過?從現在的情況想,我是樂觀的。

KTV大家一首接一首唱。周杰倫、楊千嬅、鄭秀文、陳小春、Twins。唱到五時二十分大夥才走,可以找家酒樓飲早茶,但最後沒有找,回家去。

記得升上中學後,一年有兩三次舊同學聚會;一過中學五年級,一年最多兩次;十九歲至二十五歲,連同今次聚會,只有三次而已。今次聚會有人呼籲要把沒來的常客叫出來,好下次再聚。希望下次不要再待兩年。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)

當麥兜登上大銀幕

Monday, December 31st, 2001


牛棚書院以放映此片籌款的傳單Posted by Hello

片名:麥兜故事 My Life as McDull
年份:2001
國家/地區:香港
片長/菲林:75分鐘,35mm(彩色)
導演:袁建滔
語言:廣東話

快有十年吧?九十年代初,香港有個畫師叫麥家碧,畫了一隻叫麥嘜的豬;然後有個男子叫謝立文,為這隻豬編故
事。有關的故事在幾份報刊刊載,漸漸打出名堂。

接著我們有收養麥嘜的一家四口(全是人類),他的表兄弟麥兜和麥兜的媽媽麥太,菇時得巴阿輝阿May阿June一群如人般的動物,還有一所位處九龍深水(土步)北河街的「春田花花幼稚園」。麥嘜麥兜菇時等都在那幼稚園念同一級同一班。從麥嘜麥兜出發,謝麥兩人創作了「屎撈人」和「樣衰阿闊」兩個角色,各自有獨立的故事。

麥嘜麥兜等成了名,故事結集出版。如其他知名的漫畫,周邊產品不少:賀片、杯、毛公仔等;故事也製成動畫,
在香港的互動電視播放,逐次收費。到了今天,我們有一部全港產麥兜動畫,在電影院放映。

雖然麥嘜麥兜的商品味比以前濃,但大家仍記得他們故事的童真、諧趣、感性、理想和哲理,熟悉亦喜歡他們,因
此先有跨國漢堡包餐廳麥當勞推出麥嘜麥兜等的毛公仔,後有本土的進念牛棚書院,搞「麥兜故事」電影首映籌款
;大家也相信,電影院放的「麥兜故事」會受歡迎。

「麥兜故事」主要講的是麥兜的成長故事。如果是麥嘜麥兜故事的長期讀者,應該熟悉片中每個故事的情節。

首先是講麥兜出生,母親麥太(片中透露了她原來叫譚玉蓮!)命名和祝願的《麥兜傳說》,天上飛的膠兜差點令
麥兜姓麥名膠。然後是春田花花幼稚園出場,麥兜和得巴到一家沒魚蛋沒粗麵的小食店吃東西。接著是工作拼命,
言談夠現實的麥太,在網站教大家做「紙」「包」「雞」,講一個又一個的簡明幼兒德育故事,跟著帶麥兜上太平
山頂當去馬爾代夫一遊。

我們又看見麥兜想成奧運金牌得主李麗珊第二,尋找她的師父兼舅父黎根,結果李麗珊的滑浪風帆技術學不到,麥
兜只能學黎的第二項絕技:被禁廿多年的搶包山。講吃火雞感覺的《那淡淡濃烈的滋味》單色加電腦動畫後,就是
麥兜和一眾好友,力爭香港辦亞運,和爭取搶包山在亞運復活至失敗;以及麥兜升中學,至長大後回當年學藝的長
洲,在海灘看如黎根當年那樣粗的腳瓜(小腿),懷緬一番。

長大了的麥兜,不再是動畫裡的粉紅色小豬,而是一個穿上麥兜兒時服飾的男演員甘耀明。替他配音的林海峰說,
大個佬麥兜家產得負值(「負家產」),但生活過的舒服開心。

電影此時已到尾聲。編劇雖然先說,不需要跟其他片一樣,片尾要給大家做人道理,但最後還是故意敵不過逢片尾
必有道理的公式,藉林海峰之口給眾人一個。

道理來自麥太的燒雞菜譜。菜譜說:雞除了可以燒,還可以燒的好一點。雖然多走一步,可能還是如麥兜般,「唔
得就係唔得」,勉強不來,結果還是令人洩氣,仍然笨;但努力一點,自己起碼更心安。

而找一個真人演麥兜,或者是要告訴大家,漫畫的夢幻世界和現實,其實相連;夢,或者離自己不遠。

本片的故事幾乎跟原著一樣,不同的是由靜止的畫面和文字,變成有聲有動畫,還有少許枝節被改動而已,相信跟
謝立文擔任電影的編劇和監製有關。有趣的是,當其他文字著作改編成另一類藝術,不少受眾炮轟改編人將他們喜
愛的作品變得不倫不類時,為數不少的麥兜迷,卻批評動畫版的「麥兜故事」內容了無新意,故事的起承轉合跟單
行本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,故事跟互動電視播出的版本並無分別。

或許有人會祭出「觀眾難侍候」這支大旗平息討論,但我以為可以多討論一點--我們要甚麼樣的改編作品?忠於
原著,保留原著神韻,還是在原故事加些新內容?我們為甚麼要那樣的改編?跟原著的呈現方式有關否?跟我們的
身分有沒有關係?改編的目的是為了甚麼?

撇開改編的爭論不談,這動畫片在故事以外,亦有可觀之處。麥嘜麥兜漫畫故事的繪畫方式有電腦彩色繪圖、單色
畫、實景加繪畫以及傳統的人手繪圖,在片中我們可以看到漫畫版的實景加繪畫西九龍風光,以及單色動畫加電腦
動畫的《那淡淡濃烈的滋味》。不同種類的畫面構成,如同現時一些電影畫面混合數碼攝錄和不同制式的膠卷畫面
一樣,增加表達方式,亦豐富內涵。

另外值得一提是本片的歌曲。謝立文作曲填詞的「春田花花幼稚園校歌」雖然耳熟能詳,不過在片中重遇,仍會想
起童年在學校學唱的歌曲,也會感嘆粵語為詞之難。

我喜歡的插曲還有兩首。Necke作曲,姬聲雅士(Gay Singers)合唱的「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勞多得」是勵志歌,謝立文的詞跟姬聲雅士的唱法,令我聯想到六十年代的粵語喜劇電影,和當中的勵志歌曲。借舒曼的曲和譚宇良加姬聲雅士藝術唱腔的「黎根之歌」,配上林海峰的自白,令觀眾對「功敗垂成」這四字,有更深的感受。

而兩首插曲各自的主題--勵志和無奈,正正是2001年冬香港人面對的兩樣大面相。

註一
搶包山是李麗珊和黎根原居地長洲的傳統活動。每年五月長洲會舉行太平清醮,超渡冤魂,醮期內禁肉食。在1978年前,籌辦節慶者會用竹棚築三個包山,外圍包子,於某一時刻讓島民爭奪,並傳說在愈高的位置搶得包子,就愈好運。1978年包山在搶奪時塌下,多人受傷,搶包山從此被禁,改為派包子。

由兒童扮成各類人物的飄色巡遊,是太平清醮另一項特色活動。


《春田花花幼稚園》書影Posted by Hello

註二
「麥兜故事」提及的原故事順序列表

短篇小說〈麥兜傳說〉
漫畫〈春田花花幼稚園地址》、〈春田花花幼稚園師資優良〉、〈不要忘記校訓九十八〉、〈冇魚蛋o番冇粗麵o番〉、〈點名〉
麥太食譜「紙包雞」
《麥太一百個幼讀德育故事選》
短篇小說〈馬爾代夫〉、〈尋找黎根(又名:腳瓜是如何練成的)〉
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