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記:遊敖德薩,遇六部電影

(刊於2014年4月13日香港《明報》。文內的照片日後還會用到,不先貼了。)

《東京物語》(小津安二郎,1953)
前一天日落時我在克里米亞登上沿海向西走的火車,在車上臥舖睡醒後,人快到「黑海明珠」敖德薩(Odessa,烏克蘭語拼法比俄語少一個s)。敖德薩是我烏克蘭之旅的最後一站;雖然途上乘了多次通宵火車,可此程則斆我聯想到《東京物語》開首老平山夫婦的火車旅程。他們花了兩天,從廣島出發,停大阪,第二天下午到東京,歷時長,也都到了。而我那早上,也都到了。

車站建築帶點古典味,也不忘歌頌二十世紀的歷史。每個下車的乘客望向車站主樓,會看到一句烏克蘭語「歡迎到英雄城敖德薩」;離開主樓進城,回望主樓頂,中間一尊工農兵像,底下分列三個年份:革命的1905和1917年,和紅軍從軸心國收復敖德薩的1944年。

《戰艦波特金》(Battleship Potemkin,Sergei Eisenstein,1925)
到敖德薩的遊人,不論乘甚麼到來,大多會逛逛海濱大道(Primorsky Boulevard)。不過這條海濱大道離海邊約200米,位處坡上,要走到海邊就要走波特金梯。波特金梯正式的名字叫海濱梯,由沃龍佐夫親王命人建給夫人,落成時為1841年。此梯的設計是要讓人仰望不見樓梯平台,俯看不見階梯,設計師大抵做到了。

1905年俄國爆發革命,黑海艦隊戰列艦波特金號的水兵叛變以聲援,並把艦駛近敖德薩,登岸為奪艦時被殺的同袍舉喪。岸上的陸軍乘時反撲。愛森斯坦拍攝《戰艦波特金》時,就把陸軍反撲水兵一節加以「剪接」,把它帶到波特金梯,被鎮壓的還有聲援叛變的市民。後來海濱梯也叫波特金梯,以紀念波特金艦叛變。

至於波特金梯一場戲,自電影首映後,因其剪接效果有力,早已成為典範。影友如我,到了敖德薩,波特金梯是不得不到的。今時波特金梯前已建了一個郵輪碼頭,從梯頂端難以看清前方的海面,氣勢也似減了數分。走梯遊人若干,間有一兩小販賣紀念品,更熱鬧的地方,是梯頂開城總督第五代黎塞留公爵(Duke of Richelieu)銅像的週圍。梯南端有攀坡纜車,方便不想走約200級樓梯的遊人。於太平日子,波特金梯常是市民集會慶祝的地方,但我來不及時,無緣躬逢其會。

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(姜文,1994)
波特金艦叛變時,曾向敖德薩的歌劇院發砲,並無命中。歌劇院離波特金梯和海濱大道不遠,歷史超過二百年,現有的建築在1887年落成,是座巴洛克風格的小巧華麗建築。我來到敖德薩的首晚,趕及劇季的季末表演,買票坐包廂聽歌唱家唱戲。他們唱的是《鄉間騎士》(Cavalleria Rusticana),有唱無戲,故真的聽,沒得看。唱段間的間奏曲,一聽甚覺耳熟,待它多奏一時,省得曾在看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時聽過,那間奏曲配的是男主角給朋友踹到泳池水面下的畫面。

「聽者之意不在樂,在乎雕樑畫棟也」,平常沒聽歌劇,舞台演出也少看,在包廂裡時醒時睡,對不起台上藝人。劇唱的如何,樂奏的如何,不懂評,但買票內進看到的裝潢,還是革命前的奢華,看似沒有毀損半分。聽劇的觀眾雖盛裝者少,但也不見得太隨便。幸好帶備襯衫西褲,不致穿著失禮。唱罷走出歌劇院,附近的寫生青年男女已完成初稿;我走到附近一家小餐室晚飯,叫一道薯丸伴鯡魚作頭盤,碟上食物未看清,炸薯丸香先飄至。

《地道戰》(任旭東,1965)
敖德薩列為蘇聯英雄城壘之一,首是蘇聯衛國戰爭爆發不久,紅軍苦守兩個多月,減慢軸心國軍隊攻勢;二是紅軍循海路後撤後,敵後游擊隊抗敵有功。敖德薩一帶游擊隊其中一項可恃的,是城內和城外一帶的地道。說地道戰,敖德薩不遜電影裡的華北平原。

敖德薩一帶地底蘊藏大量石灰岩。自建城不久,就有人開採這些石灰岩,在地面築房建樓,結果地底漸漸出現地道。納粹德國和羅馬尼亞聯軍控制敖德薩後,地面或者是他們的天下,地底就是游擊隊固守和準備反抗的世界。由敖德薩火車站旁的長途汽車站乘巴士,可到敖德薩西北面的Nerubaiske,那裡有一座游擊隊榮耀博物館,館內包括一段地道,復原當年游擊隊憑藉地道抗敵的原貌。

在博物館旁下車後,我走到地道入口,入口緊鎖。正以為無緣內進時,三個白人同宿走過來,把我認出。他們亦打算看看地道,在博物館僱了英語導遊。英語導遊是個大叔,帶我們看過地道裡的天井、廚房、教室、靶場、指揮室等。地道不長,但備戰和生活所需俱全。地道另一邊接連博物館樓,展出若干戰時文物,還有前古巴領袖卡斯特羅參觀後寫的親筆信。東亞的游擊戰領袖們或是不逢時,沒有機會於此留下片言隻語。

或也因為太平日子,只覺那段地道有歷史,沒有當日戰場的緊張氣氛。現時敖德薩的其他地道仍是冒險客探險的去處,但因缺乏勘察,冒險者迷路甚至喪生的事情,仍有所聞。

《持攝影機的人》(Man with a Movie Camera,Dziga Vertov,1929)
《持攝影機的人》拍攝的盡是蘇聯初年的城市生活。莫斯科的Bakhmetevsky巴士廠,駐在基輔的救護車,還有敖德薩的大海,都一一上鏡。電影後段描寫勞動人民下班後的文康體育活動,其中包括湧到海灘嬉水習泳日光浴。到了今天,敖德薩沿黑海的各泳灘,還是市民和遊客消暑的好地方。

在旅舍幾天,有個同宿常問我會否一同去海灘。結果我倆沒同去海灘,而我在敖德薩的最後一個早上,獨個兒到了最近遊客區的沙灘,看看泳客,觸一下隨浪而至的黑海海水。手掌皮膚不粗,可沒細緻到能辨出黑海海水和老家海水之間的不同。最後一次望過黑海,我回頭歸向內陸,準備稍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。

《悲傷草原》(Trilogy:The Weeping Meadow,Theo Angelopoulos,2004)
我在敖德薩的最後一個早上還在逛,在還沒給遊人和市民湧至的建築和去處拍照。沒走到海灘前,我經過縱貫南北的普希金街。

《悲傷草原》開首道出女主角Eleni的身世:紅軍開進敖德薩時,男主角一家在市內的普希金路找到她,她當時在亡母懷裡。沒能證實當年的普希金路是否今天的普希金街,但今天的普希金街除了個藏品頗豐的東西藝術博物館外,還真的有普希金像,普希金像後就是普希金博物館。普希金當年被流放時曾在敖德薩住了十三個月,期間亦曾在博物館的前身北方酒店住過。除了上班和寫作,他在敖德薩加入了希臘人組織「友好會」,或許是為了協助同是正教徒的希臘弟兄姊妹復國。

至於《悲傷草原》的男女主角,本是住在敖德薩的希臘僑民。俄國內戰白軍敗紅軍勝,他們因此跟長輩坐船回到祖國。那個早上終要過去,我也離開敖德薩,循陸路向下一個目的地進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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