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利維夫訪墳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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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tanislav Ludkevich之墓,和背後的天使像、基督像

香港人到墳場去,在香港多是祭先人故友,以前「遊」墳場的,多是鍛煉膽量的少年,賭亡靈會否附在身上。出境旅行看大陵寢,也是訪墳,但未必是訪墳場。近年港內訪墳場者似漸多,有如到西灣國殤墳場拍照者,也有如到跑馬地香港墳場藉觀墳學歷史者。蔡元培在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的墓地,亦不時有人留意。現在報刊的旅遊文章,也會介紹境外某些有名的墳場。

若說歐洲,巴黎的Père Lachaise,或莫斯科的新聖女公墓,都因多名人下葬,已成遊客名勝。烏克蘭西邊的利維夫(Lviv)在巴黎和莫斯科之間,也有個有名的墳場。它叫Lychakiv。

Lychakiv墳場深具利維夫特色:多元,包容。利維夫為不同國家所統治,和不同民族所居的歷史,都可在這墳場看到。墳場不在名勝集中的舊城區,可在舊城以東。那裡名勝不多,大都是幾層樓的歐陸風格住宅,地下一層或有些商店。從舊城東沿的電車路乘小巴或電車,待得十多分鐘,就可到達。乘九號電車更好,因為墳場的一邊是電車路,小巴下車後,還要沿電車路向南走。

我離開利維夫那天的上午,特地去訪Lychakiv。那天雖遠清明時節,但不時細雨紛紛。我乘的是小巴,所以要走點路到墳場入口。墳場圍牆以外有塊看來平坦的草地,那裡是軍人墓園。它歷史不長,在一次大戰末年才有,但下葬又起出火化的故人,先後有奧匈軍和盟友和蘇聯軍人。現在入土為安的,是一次大戰後的烏克蘭獨立軍軍人,受蘇聯逼害過的當地烏克蘭人。蘇聯軍人的遺骸在七十年代中已起出火化,骨灰仍安放在墓園。


入口後前地的家族墳墓和小堂

由軍人墓園再向南走,有個如哥德式教堂前壁的入口。過了入口,前地後方有若干個儼如小屋的家族墳墓,有紅磚砌,也有石砌。向北前走不遠處,是最早期的墳場範場範圍。1787年時,利維夫由奧地利帝國統治,政府要求城裡所有墳墓遷到城外,於是就有Lychakiv。十九世紀墳場擴建過三次,面積現今已逾一百頃;十九世紀中葉有學者設計墳場的過道和布局,令墳場的訪客可從容行走。蘇聯在1944年擊退納粹德軍,第二度控制利維夫後,墳場墓碑和雕刻多年受冷待或毀損,盜墓破墳亦有發生,至三十年後因墳場列入古蹟,失修的情況才告一段落。另一方面說,蘇聯人把這個墳場開放給所有死者,葬在Lychakiv不再是有名有利亡者的專利。

利維夫在奧地利統治前,是波蘭—立陶宛聯邦的地方;在奧匈帝國在1918年解體後,復國的波蘭又再統治此城,至1939年德國蘇聯前後入侵波蘭為止。在六七個世紀裡,大量的波蘭人在此城生活,可想而知,有不少波蘭人身故後也葬在Lychakiv。雖然利維夫割離波蘭已七十多年,可不少波蘭人仍來此城找尋先人或民族的過去,訪Lychakiv是其中一個主要節目。


三個墓。左起蘇聯時期之墓,奧匈帝國時期之墓,烏克蘭獨立後立的墳

以利維夫的歷史推之,光看墓碑刻文,也可猜到是甚麼時候所立:刻上羅馬字母的,大多是二次大戰前的墓;如果刻的是西里爾字母,該是二次大戰後所立,較可能葬的是烏克蘭人。除了刻文,墳墓的雕刻亦能告知其歷史:蘇聯統治時代(1939-1991)的墳墓少有天使、聖母或耶穌像,有的甚至刻有代表黨員的星星,或是刻了亡者的遺像;之前之後立的,有天使像的不少。墓碑也可能透露墳主生前的點滴:如專業,音樂家墓上雕個小豎琴,醫生墓碑上刻了蛇杖;如死因,見過亡者的墓碑上刻有船沈的景象,我看到就明白了。那對船難身故的母女去世離今時較近,我沒有拍下她們合葬的墓。因我覺得,不宜著意拍近年亡者的墳照。

除卻歷史,很多墓碑都是名家的雕刻精品,堪足細觀。我是個典型的香港學生,對欣賞雕刻無甚心得,在學時無緣學烏克蘭或波蘭的大部份歷史,也對兩國歷史的大部份名人幾無所識,若非好奇心或因為旅行,難會惡補箇中一二。可我稍讀之後,訪墓所見各亡者,也難辨有名無名。以下三四位先人的生前事跡,我只是略知一點。


Ivan Franko之墓

Ivan Franko(1856-1916)的墓在前地西南方,位居要道,訪客很易看到墓碑上的石匠鑿牆像。他是烏克蘭西部人,一生寫譯不斷,亦曾推動烏克蘭的民族覺醒運動,就如碑上的石匠般。他晚年貧病交逼,住的房子也要靠學生和支持者湊資購置。他死在利維夫,身後蕭條,葬在Lychakiv。若說烏克蘭重要的文豪,在舒夫真高(名Taras,1814-1861,並非今時在世的足球名宿Andrei)之後就是他。他身後,利維夫大學的校名嵌入他的名字,利維夫以南的一個山區小鎮,鎮名也改為他的名字。


Solomiya Krushelnytska之墓,青銅雕的是奧菲斯

在Ivan Franko的墓附近,有兩個音樂家的墓。作曲家Stanislav Ludkevich活了一百年,1879到1979。他墓上的奧菲斯(Orpheus)像並非細刻,但仍好看,不過與後側兩墓的天使像和耶穌像比,後兩像的雕工講究多了。不遠處是女高音Solomiya Krushelnytska(1872-1952)的墳。跟Ludkevich的墓一樣,她的墓碑也雕有豎琴。戰前她是聞名的女高音歌劇演員和歌唱家,甚受歐美的歌劇聽眾歡迎;二次大戰爆發前的夏天,她回到利維夫,戰後在音樂院擔任教職至去世。今時利維夫市中心的歌劇院,以她的名字來命名以紀念她。建那歌劇院的建築師Gorgolewski,也葬於Lychakiv。


Samuel Stefanowiczino之墓。有遺像,設計也看似教堂

我繼續向西南走,經過雕有如睡遺像的亞美尼亞禮教會樞機Samuel Stefanowicz墓,又經過花草盛開或舖滿青苔的墓,盡處見到另兩個軍人墓園。


烏克蘭反抗軍墓園、紀念軍及小教堂


從利沃夫保衛者墓園的紀念館看墓園

第一個墓園的墓較新也較密,有個赭色教堂,和同色紀念碑,墓葬的是二次大戰後期烏克蘭反抗軍和親德部隊的成員,在烏克蘭獨立後始建。走前一點,是個較大的墓園,它是利沃夫保衛者墓園,用色為白,建有凱旋門。下葬在墓園的是1918至1920年在利沃夫反抗烏克蘭人或紅軍的陣亡波蘭戰士,以及一些陣亡的境外支援者,有些死時年紀甚輕,後人稱那些年輕的戰士,不論存活或否,為「利沃夫雛鷹」。

利維夫在波蘭語叫Lwow,譯為漢文就是利沃夫;波蘭復國統治利維夫時,墓園有衛兵駐守。在蘇聯取得利維夫,把波蘭人向東驅趕後,墓園跟墳場其他地方都乏人修整,此墓園更被蓄意破壞,一度淪為貨車停車場。及至1989年,一些來利維夫工作的波蘭工人乘隙開始修復墓園。由於此城曾是波蘭領土,烏克蘭獨立後,新政府對修復墓園態度冷淡,直到2004年波蘭支持烏克蘭橙色革命,反對修復的聲音減少,修復後的墓園在第二年重開。

生前各為其國,歿後葬於毗鄰,此時君體俱相同,我看這兩個戰士墓園,正是如此。


Volodymyr Ivasyuk之墓。他只活了三十年

從兩個軍人墓園走回墳場入口,我又見到一個當地名人的墓。他叫Volodymyr Ivasyuk(1949-1979),19歲寫了〈紅芸香〉(Chervona Ruta)一歌,不久紅遍全蘇聯。三十歲那年的夏天,他被發現在利維夫市郊上吊。或因生前盛名,今時他墓前花燭仍不絕。其墓有他的全身立像,此時時雨時停,停雨時雨水從他遺像的左手手指緩緩滴下,有如遺澤。

藝文或英勇忠貞的故事之外,Lychakiv也有它的愛情故事。我看不到的墳當中,有一對屬於一對未婚夫妻,男的叫Artur Grottger(1837-1867),女的叫Wanda Monné(1850-1923),兩個人都是波蘭人。Wanda不忘祖國,16歲時邂逅Artur這位畫家,關係親密,很快訂婚。然而他不幸感染肺結核病,又往巴黎謀生,在1867年的最後一個月客死異鄉。Artur最後沒有在Père Lachaise長眠,Wanda賣了她的珠寶,把未婚夫的棺木運回故土。她為未婚夫設計墓碑,墳上一個豐盈的少女微護亡者的頭骨,按設計為Artur刻墓的雕刻家不收分文。此墓離Ivan Franko的墓不遠。Wanda後來嫁給另一個畫家,身後與家屬同葬一墓,墓碑是三層的玄色大理石塔。二人亡魂在Lychakiv相遇的傳說,該是後人為他們杜撰的圓滿結局。

我在墳場逗留個多小時,只看到墳場南部的一部份。除了兩個戰士墓園外,其餘地方的墓時代設計都不盡相同。從烏克蘭回香港後,有次跟人談公事,對方說香港的華人永遠墳場墓碑樣式相近,位置有序,恰恰是香港人做事井井有條的證明;我不語,只覺Lychakiv或香港墳場的墓碑五花八門,亦不見得如何亂了,先人亦同樣在地下安息。在世者的秩序和追求,亡者又會沾得多少?

而訪墳場,有人說可令人學習面對死亡,而我更有興趣的,是墳場明示暗示的歷史,還有墓碑的設計和雕刻。訪墳場雖再一次提醒自己人終有一死,但至今,我知有死,卻仍怕死。

墳場網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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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ongbell
陳小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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