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夏至,我在切爾諾貝爾
Wednesday, October 19th, 2011二十五年前我九歲,念小學三年級,四五月某晚電視新聞傳來消息,說蘇聯切爾諾貝爾(Chernobyl,或叫切爾諾貝利或車諾比)核電廠發生大爆炸。當年香港沒人搶鹽取碘防輻射,但人人從此知道核電可致大災難,哪怕隨年月過漸漸模糊。二十五年後,四月的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爆炸二十五週年記念日未到,三月則發生東日本大地震,東京以北的福島第一核電廠因海嘯破壞冷卻系統,無法及時啟動,結果反應堆過熱溶化,洩漏大量輻射。而切爾諾貝爾核災難就因測試冷卻系統生意外而起。世人多將兩事相提並論,但不論是否有福島之事,我已打算去看看這個童年已聽說過的地方。
核電廠原址方圓三十公里的烏克蘭領土,在核災難後劃為隔離區。不少介紹切爾諾貝爾之旅的網站和文字,都力陳隔離區的環境輻射量比當年爆炸時已大大降低,一天遊只在隔離區逗留幾小時,若不擅離擅拾,人體吸收的輻射量不會比乘飛機橫越大西洋高,甚為安全云云。然而肇禍的四號反應堆仍要靠水泥罩與外界隔絕,隔離區的環境輻射比基輔高六七倍,我難免有點忐忑不安,離港前個多星期才決定報名,並先告知家人。母親回應不聞擔心:「爛溶溶咁,有乜好睇!」我暗下半塊心頭大石。
代辦一天團的中間人不少:網站若干個,旅行社若干間,我在基輔(Kyiv / Kiev)下榻的廉價旅舍都來分一杯羹。可不論找哪個中間人,團費一概每人160美元,另加十美元平安保險。我經某網站報名參加一天團,當中有點波折。網站讓客人到烏克蘭某銀行網站付訂金,銀行會在付款期間以手機短訊發認證號碼,方便確認身份,惜我在香港的手機收不到來自烏克蘭的短訊,結果要多付手續費,改用匯款付訂金。飛抵基輔後第二天,我到網站指定的辦事處,即在市中心大街的一間民營遊客中心繳付餘款。
六月二十二日,夏至,蘇聯衛國戰爭開始70週年紀念日,藍天白雲,我在基輔的第四天。當天烏克蘭好些旗桿下半旗,隔離區內外俱見。基輔沒甚麼大型紀念活動,而我的切爾諾貝爾一天團,就在此日出發。儘管已屆初夏,我仍按旅行團中間人的建議穿長褲長T恤密頭鞋,與兩名奧地利足球遊客(football travellers)和在瑞士當本科交換生的香港人C,乘地鐵從旅舍一同前赴市中心獨立廣場邊的一間酒店外面集合。在集合地點,我碰見我在基輔首晚在另一間旅舍認識的美國人A,他亦同團。團友三十人左右,除我和C,還有一個東亞女子,其他都是歐美臉孔。集合後整團人登旅遊巴士,北上隔離區。一路上巴士沒有如行程簡介所說,播放供團友預習的切爾諾貝爾災難紀錄片。沒片看,要麼小睡,要麼看看窗外景色如何從都市漸變成鄉郊。在隔離區和基輔中間,人們繼續過活,新房子不少,間有一兩個路邊攤賣農產品,田大都已收割。車行約個多小時後,房子漸少,田地早給花草或沙石進佔。然後巴士停在隔離區南邊,設在Dytyatky的檢查站。車上眾團友都得下車,讓守衛檢查護照。
檢查過後,巴士向切爾諾貝爾鎮駛去。切爾諾貝爾的意思是艾草,此鎮在八百年前已有文字記載,歴立陶宛、波蘭、帝俄、蘇聯、納粹德國等統治,二次大戰時,鎮上的猶太裔居民也逃不了幾屠殺殆盡的命運。核災難過後至今在隔離區和核電廠原址善後的工作人員,部份居於此鎮,有輪班半月休息半月者,也有輪班休息期各半星期者。大街沒有多少古老建築,平房或蘇聯式多層住宅較多,更吸引我目光的,是那些記念災難的戶外藝術品。災難已過二十五年,福島核災難又過了不久,因此見到一些不久前才放置的作品。
巴士在接待機構,國營的Chornobylinterinform的辦事處外停下。團友魚貫下車,上二樓一房間。房間一邊展示核災難後在隔離區拍攝的照片,穿迷彩服的導遊用指示棒指向懸在房間另一邊牆的隔離區地圖,以流暢英文解說,並道:「You are visitor, not tourist」(你們是訪客,不是遊客)——我想,就算來到劫後現場,怕不少訪客還有些遊客的獵奇或消費心態,同時因來過此地而自豪吧?之後所有團友都得簽「生死狀」,大意指如因探訪吸收過多輻射,或器材損壞,責任自負,與接待機構無涉。各人照簽如儀,似無深究。離開辦事處後,不遠處見一水泥記念像,記念的是四號反應堆爆炸後最初搶險救火的人。記念像的一角,豎了個低頭苦惱的滅火者,當時大火之猛烈,和人力難以挽救的氣氛,由此可感。
隨後繼續北上。巴士在五、六號反應堆工地外停數分鐘,讓團友下車隔水道看看這兩個在爆炸後中止興建的反應堆。水道前設一道防撞欄,防撞欄前後都長雜草,導遊先前已警告我們切勿觸到,以免吸收過多輻射。眾人在防撞欄後或小走一下鬆鬆腿,或向導遊探問更多隔離區或核災難的詳情,更多的是擎鏡拍攝水道另一邊停下多年,已見鏽色的起重機,和不會完成的水泥建築物。期間導遊掏出用來測度輻射水平的小型黄色蓋格計數器(Geiger counter),讓大家看到此處的環境輻射有多高。當環境輻射超越特定水平,計數器就會響起,我登時聯想到鳥山明《龍珠》裡菲利戰隊所用,能量度對手戰鬥力的眼鏡。兩者對準的都是對自己的威脅,但一個實實在在,另一個卻封在漫畫和動畫裡。
車路另一邊樹林一片。回到車上繼續行程,我有的沒的聽導遊說,那樹林在核災難首當其衝,遭大量放射物質和輻射污染,樹皮變紅,成了「紅林」(the red forest)的一部分。當年的樹早被推土機推倒,新樹青青不見紅,但一想到樹根抓住的泥土,還是覺得隔窗望比較安全。
接著巴士駛進普里皮亞季(Pripyat)。它在1970年建城,是支援鄰近核電廠的衛星城市,1986年核電廠事故翌日,全城居民被要求撤離,當時說離城一段短時間,總可回來,最後全都有家歸不得,只好各徙東西。現今此城已是草木茂盛的水泥棄城;為何如此?植物進佔建築物和荒地的本領自然不能小覷,另一個原因我隨後漸漸悟到:前後到過的烏克蘭城鎮,街旁廣植草木,不設花槽,想此安排於蘇聯時代已有之。多年無人,復乏修剪,結果難免如此。巴士在一處路口停下,導遊帶團友進小路,往第三中學的原址參觀。下車後,我嗅到一股怪氣味,在普城和核電廠一帶,那股氣味始終不去。小路乍看似在密林中,蓋綠樹成蔭,路邊的人造物,像路旁的小郵筒,或「小心學童横過」路牌,己半隱在一片綠色裡頭。而我剛進小路時,即時想到聽說過,卻沒讀過,載於《詩經》的〈黍離〉,只知其大意所指跟眼下有幾分相類,都是人禍後的人退綠進。
第三中學門前的水泥地,已有多棵植物破地而出。校舍玻璃窗殘破不全,地面若非空蕩蕩,就是散滿碎片或人造物品,如書簿,如防毒面罩,如漆片或碎玻璃等。一雙鞋底較厚的密頭鞋,確能護我雙腳。我不敢拾取物件細看,怕弄傷自己,或吸收更多輻射。當年的壁報板,有的已墜下,有的還懸在牆上,有些團友就像學校開放日的來賓般,停在某個壁報板前,盼知道當年蘇聯學校生活的點滴。看著看著,覺得除了遊人留下的一兩個酒樽或煙包外,其餘物件跟二十五年前該別無兩樣,可各物件為何處在此時所處的位置,可舊物為何處在此時所處的位置,是因無人料理,或是因後人搬動,變成另一面貌?
在學校一帶逗留約四十五分鐘後,巴士載我們到普城的「名勝」遊樂場。有說此遊樂場本擬在1986年的勞動節開幕,結果來不及;也有說遊樂場在普城撤離日當天開張。不論如何,它已無法發揮本來的功能,卻成了隔離區訪客必到的景點。導遊先把蓋格計數器放在青苔上方,青苔早已吸收大量輻射,計數器「嗶嗶」的響。遊樂場碰碰車場的天蓬已經消失,只餘支架,旁邊的迴旋座殘破不堪,附近一朵朵黄花燦爛盛放,城中「景點」摩天輪就成了黄花的背景。
遊樂場東南邊是城中唯一的酒店Polissya,西南邊是Energetik文化宮。文化宮入口大堂上方的彩色壁畫雖然鮮艷不減當年,但已多處脫落。室內球場照片壁報的黑白照早已褪色,勉強能辨,靠窗的一邊則長了一棵小樹。離開文化宮後,往員工餐廳吃午飯。飯前首先不是洗手,而是站在工廠味濃的全身測輻射儀裡,量度自己是否吸收過量輻射。儀器不見讀數,綠燈一亮,就表示體內輻射沒有超標。
員工餐廳屬自助式,白色,光線充足。各團友吃的大同小異,都是典型的蘇聯式午餐:第一道(湯)、第二道(主菜)、第三道(飲品),另加甜點和沙拉。我跟C同坐一桌,邊吃邊用廣州話交談。他過去幾月見的幾乎是歐洲人,沒多少機會說廣州話。午飯後探訪團到四號反應堆附近的鐵路橋,看橋下水道的巨型鮎魚。據說隔離區有不少罕見的野生動物,尤以野馬最有名,但此回不曾見到,見到的是核污染和生命力並存一地。
鐵路橋北邊就是核災難現場,切爾諾貝爾核電廠四號反應堆。當年爆炸後,蘇聯以混凝土築巨型外罩,將反應堆與外界隔絕,外罩壽命僅二十至三十年。得歐美資金和技術支援,烏克蘭現正修建一個拱型結構,取代蘇聯時代的石棺,希望把反應堆再隔絕多一百年。探訪團團友到了四號反應堆西北方約百多米處,看看反應堆現在的外貌,聽聽計數器不斷的響。導遊囑我們的鏡頭要全向東南方,不要亂移,有團友猜想或是有甚麼秘密就在附近,不宜為人所知。
全程最危險的地方,就在眼前。我當時沒有多少感覺,最多想的還是自身安全仍可保,畢竟來去匆匆。
見過四號反應堆後,巴士回到切爾諾貝爾鎮,團友可下車,遠遠看數輛曾參與救災的軍用車輛。在接待機構辦事處和長途汽車站稍停後,探訪團原車返回基輔。離開隔離區前,團友又經過Dytyatky檢查站,又見到員工餐廳測輻射儀同類的儀器,再一次量度自己的體內輻射水平。我見到面前的綠燈。但是否真的無恙,我無法完全肯定,只認為,量度很像儀式。
探訪團在基輔的獨立廣場解散。導遊早換了便服,跟團友一樣沒入基輔鬧市。我和C沒有乘地鐵回旅舍,慢慢的走路經過聖彌額爾修院、聖蘇菲亞座堂、金門、國家劇院和舒夫真高紀念公園。回到旅舍後,我洗了澡,把隨身物品抹了一遍。
不記得在歸途或是那晚的旅人聚會上,我聽說我們的探訪團是「最後」一團;及後才知道烏克蘭檢察總署興訟,指探訪團的收益去向不明,探訪團於是停辦數星期,直到八月初又見重辦,而在這時,停辦和仍辦的消息,仍在網上交錯。
或許行前預習過多,到切爾諾貝爾隔離區時,不曾驚詫,往後亦未覺震撼。然而親歴其境,已為我添了多一重證據,就是人禍可怕,或如探訪後第二天到基輔的國立切爾諾貝爾博物館時,在留言冊讀到李鵬飛夫婦、李柱銘,和林行止夫婦等人署名的留言:人不勝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