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之丸 Solntse (2004)
Sunday, October 22nd, 2006片名:Solntse (Sun, The) 日之丸
導演:Alexander Sokurov
年份:2005
地區:俄羅斯/義大利/法國/瑞士
片長:110分鐘(彩色)
語言:日語/英語
電影本事
1945年8或9月的一天,東京皇宮的防空地窖,兩個穿上燕尾服的內侍給裕仁(即日本人叫的昭和天皇)傳早膳。早膳是歐美式的,有奄列和蕃茄醬;較老的內侍傳膳時,雙手顫抖,似是因侍奉多年的天皇而顫抖,非關年紀。裕仁進早膳時,內侍開了收音機,調頻調至美軍電台,他慍怒命關。
內侍接著給他念那一天的時間表:跟內閣和大本營要員開會、研究海洋生物、午膳、小睡、讀書靜思,不要忘記給殿下覆信。如果美國人到來怎辦?裕仁問。
內侍回奏,有日本人一天,他們也不敢來見。中年內侍又奏,似聞外間已有人視陛下為常人。裕仁雙唇開合,似語非語,那一天他很多時候也如此。他最後對內侍說,他跟內侍無甚分別;而21年前的1924年,我國國民蒙奇恥大辱。中年內侍卻不同意裕仁的話的上一部分,仍堅持人們都當天皇是神。
裕仁隨後入室更衣,老年內侍道歉頻頻,只怕更衣也成了大不敬之事。好不容易為主子穿上草綠色陸軍公務服連佩劍,內侍說主子清減不少,為臣的都很苦惱。裕仁說他近日胃口不佳,內侍說會有對應的夜宵。穿戴齊整後,裕仁自言自語:「有一股臭味從朕口湧出。除了家人,無人愛朕。」
內侍聽說了,回道愛陛下的尚有國戚和無數百姓。裕仁就借教宗不回信的事,說實情並不如此。內侍回奏謂,不過是一眾樞機主教從中作梗。
裕仁從起居處走到地窖的會議室,準備跟內閣和大本營要員開會。陸軍大臣強辯軍中尚有不少忠貞之士,海軍大臣則說尚在的軍艦不及敵人,不堪再戰。文臣沒加入爭辯,二人爭拗起來。最後一直顫唇不語的裕仁開口,說所謂的義,即為民眾渴求的和平;投降固不能接受,但也可以利益求和。天皇說罷,閣議結束,陸相洩氣。
完了閣議,裕仁幾在地窖迷路,好不容易沒遇上剛離開的閣員,到了地面的實驗室。實驗室外有軍人搬運物件,飛過飛機的引擎聲傳進來。實驗室職員遞來一種蟹的標本,裕仁細看,一邊細道牠的來歷、住地等等,職員展冊恭錄。接著,他從蟹殼談到那種蟹散居東亞沿岸,但移居不會太遠的特質,然後說出「1924年的奇恥大辱」:美國加州拒絕接納日本移民,日本人感到受歧視;民氣可恃,軍隊藉此崛起,是為戰爭遠因之一。中年內侍在實驗室外都偷聽到了。
觀過蟹後,內侍勸他回到地窖,以免被美軍發現。裕仁還是回到地窖,為的卻是按時間表午睡。他坐在起居室的床上未能即時入睡,漸漸的想起實驗室水族箱裡的魚,然後發了怪夢:魚兒像轟炸機也像炸彈,蹂躪城市,城市遭焚。他醒來,慢慢的走到案頭,磨墨寫作。
他先寫了一首詩,說的是櫻花和初下的雪同樣短暫。接著他邊低吟,邊給兒子寫信,信的內容是戰敗的事實和原因:自信過度、看輕敵人、狂傲、沒正視自己武備不足而作戰。信寫好,他端詳案頭的拿破崙像,再打開案頭的照片簿。第一本有他自己和家庭成員的照片,他親吻了王子出生不久後所拍的照片。另一本是英美白人明星的相集,他一邊看,一邊顫唇。鏡頭拍下相集裡的差利卓別靈,也拍下了一張希特勒和興登堡的合照。後一張照片的相中人,俱往矣。老年內侍此時進來,給裕仁換了禮服:黑色高禮帽、燕尾大衣。
美國大兵到了。
裕仁回到地面,離開房子。房子外有花,有穿上卡其色軍服的美國大兵。他看了看室外的景物,大兵命他登上轎車。他細看轎車,登車而去,離開皇城,經過沒怎清掃的東京廢墟,看到扭打的小孩和輕鬆閒談的憲兵。轎車駛到美軍統帥麥克阿瑟的住處。麥克阿瑟在西太平洋征戰三年多,此時剛如殺入黃龍府,住在(前)敵人的核心地帶。天皇的隨員被憲兵擋回去,天皇一人進內見將軍。
將軍的譯員問天皇是否願意接受將軍的命令。天皇回道,同意將軍的決定。將軍接著用英語問,天皇有點緊張,用重口音的英語回答。同一個懂日語的譯員勸說天皇,對將軍說日語才顯尊嚴,天皇卻說到了此刻,神才說日語。可言猶在耳,英語不及述說之處,他卻用日語補足:打仗之初,有人勸向西伯利亞北進,有人名位顯赫,卻揮霍無度。二人對話終了,將軍叫天皇可以離開,天皇笨拙的開了起居室的大門,離開將軍的住處。
前敵人已安頓好,皇宮沒有被炸之虞,裕仁回到宮裡的那個書房。他看到案頭的拿破崙像,把它收進抽屜,然後細看一幅描繪中古武士衝鋒陷陣的版畫。——似是向勇武道別。
內侍不久帶了紙箱進來,裡面裝滿美國人送贈的Hershey’s牛奶杏仁巧克力。裕仁欲試,但內侍恐怕美國人趁機下毒,勸裕仁不要先試;他為主子試吃,結果無事。隨後有客到訪,客人是個學者,略見拘謹。裕仁跟他談論北極光,學者勉力回答。裕仁問:離北極甚遠的東京,會看到北極光嗎?學者回道:雖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,但按東京的緯度,該不會看到北極光。裕仁問北極光的問題,因為他相信,東京曾出現如此的光線。短談完了,裕仁囑內侍從紙箱取一些巧克力給學者。他們身邊的案頭,還有達爾文和林肯的半身像。
隨後裕仁說,趁尚未日落,該讓美軍的隨軍記者拍照。中年內侍先走出房子,坐在吉普車等候的隨軍記者立時狂喜,互相問道 “Who’s that guy?” 裕仁繼出,小鬍子和西服顯得他像差利卓別靈。譯員跟內侍好容易才維持秩序,隨軍記者拍了點照,裕仁顯得失卻興頭。
譯員同時帶來麥克阿瑟的口信:他邀請天皇共晉晚餐。裕仁應允,乘車到麥克阿瑟的住處。將軍對天皇說,他父親也曾在他現在的住處——美國大使館——工作過。將軍又跟天皇談起其他人和事:「天皇的好友」希特勒(但天皇說,二人沒見過面,他也不認識對方!)、德國和日本戰勝的把握,以及天皇的命運等等。二人對坐晚餐,天皇索了雪茄吸食,把一杯干邑一飲而盡。
將軍又問天皇:當活著的神,有何感覺?天皇說言語難以訴說,可並非好過。將軍佯稱有事要趕忙離開,然後從門縫偷看天皇有何動作。天皇獨舞,將軍見之而笑。
對話繼續。將軍說美國人是買東西的民族,不用更多領土;天皇說原子彈像暴獸,說空襲那些月人人都逃到鄉下,接著又說,命令突襲珍珠港的不是他。將軍反問:所有事不是要看你意思才做的麼?
天皇離開了,回到宮裡。他摑了服侍太週到的內侍一記,內侍退,他自言自語,辯將起來,說到停戰和放棄神性的想法。倦了,裕仁臥在沙發睡倒。
皇后不久求見,裕仁不得不醒來。二人在起居室談天,裕仁提到放棄神性的想法。裕仁接著替皇后解帽,顯得笨拙。然後他們出門見兒子。
臨離開,裕仁問內侍,替他錄下玉音的技師怎樣了。內侍答道,技師切腹自盡。裕仁愕然,皇后牽他離開。
電腦構成的東京鳥瞰,是片灰茫茫廢墟,背景聲是廣播,有說是天皇的聲音。
一個改編歷史的故事
且看按正史整理的時序:
1945年8月15日:日本宣布投降
1945年8月28日:美軍開始在東京附近登陸
1945年8月30日:麥克阿瑟乘坐的飛機,在東京附近的厚木機場降落
1945年9月2日:日本代表在停在東京灣的美軍戰列艦密蘇里號(Missouri)上簽署降書
1945年9月8日:麥克阿瑟正式停駐東京,住在美國駐日本大使館
1945年9月27日:麥克阿瑟與裕仁首次會面
可見日本投降、美軍佔領,以及將軍和天皇的會面,並非如電影導引的,都是在同一天裡發生的事。而電影裡的閣議可以說是處理投降後尚未平息的爭議,或事後「檢討」,未必一定討論是否投降。將史事像傳統戲劇般,壓縮在一天發生處理,可以看成故意藉短時間內的起伏,加添電影敘事的興味。
或者將史事按實按日舖陳,並非蘇古諾夫攝製獨裁者,或大權在握者(如果你認為裕仁還是憲法下的君主,或只是「最後的點頭同意者」的話)四部曲的主要原意——1999年的《摩洛神》(Moloch),講的是勢力下滑前一刻的希特勒;2000年的《金牛座》(Taurus),講的是餘下壽命不長的列寧——順境之末既說過,死前也說過,這回不妨說一個大權在握的人,失敗後怎麼辦怎麼想。
裕仁的國家確是失敗了。仗打不下去,按敵人的呼籲喊停,活著的軍人徒有雙手兵器也無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。首都除了皇宮以外,幾全成廢墟,未死的敵人還住進首都,敵人的將軍開始當裕仁的「太上皇」,裕仁好些祖先也曾遇過相近的場面。如果戰勝才為成功,那裕仁於此時,並不成功,而這個不成功的君王沒有因此自懲自盡,卻活下來等待未可知的命運。而「不成功」和「未可知」,也是後來歷史記載的一小部分。裕仁後來又活了44年。電影改動了歷史,但卻沒將之顛覆,或變成幻想為主的「歷史」故事。
裕仁和天皇
香港觀眾看這電影時,比較留意飾演裕仁的尾形一生。畢竟,前一年(2005年)他們當中不少人曾看過他擔當主角的《東尼瀧谷》(市川準,2004),尾形在兩部片都飾演中年漢,同樣有點落魄。但更吸引觀眾目光的是,那張似語不語,不時開合的嘴。說那張嘴像金魚者有之,說那張嘴破壞君王形象也有之,說那張嘴把裕仁變成類傻瓜(再聯想到他的父親,大正天皇嘉仁?)亦有之。
這些解讀有理可循,而我想,除可以剛才提過的三種說法解釋外,那張不時開合的嘴,其實連上一些無法可說,或不能說的話。裕仁雖為天皇,但仍為凡人,外表也似一個守成之君,有些想法他未必能用言語表達,也有些話,礙於身份或風險,他未敢說出來。他否認社會給他建立的神祗地位,內侍多次否定;如他再說另一些不合大家期望的話,又會如何?
身份有時方便了自己,但有時也會阻礙自己,無法即時如願以償。按照正史,投降後約四個半月,即1946年元旦,裕仁發表〈人間宣言〉,天皇那時才正式把自己定位為人。
香港觀眾也見到銀幕上的天皇,舉止笨拙,沒有承認自己發動戰爭的責任,或及時向將軍認錯——後二者大抵源於我們對近代日本侵略中國的認識和想法。如果在宮中生活歷年,以前並沒遇過太多太大的變故,按照通俗智慧,天皇如富家子女般有些令平民發噱的動作,不足為奇。而電影既是導演一篇基於當時歷史,談論大權在握者在某些處境時表現的影像文章的話,導演未必須特意設計一些場面配合觀眾對歷史的看法,或討好觀眾,正如電影裡的事情,並不如正史般要在數星期內發生。
俄國與日本
其實蘇古諾夫身處的社會,也可以導引他藉電影令天皇認錯:日本帝國是希特勒的盟友,蘇聯跟納粹德國打了一場近四年的仗;而日本帝國打敗俄國後(1904-5),又想打敗蘇聯(1939),但結果大敗而回;後來,蘇聯在日本投降的前夕,對日本宣戰。但既有這些歷史背景,觀眾仍然看到的是個人——儘管是歷史裡較吃重的角色——面對某些處境時,如何處理,而非評論一己歷史功過。
未知是否巧合,片中某些場面卻跟俄國連上邊:裕仁案上的拿破崙、達爾文和林肯像,或照片簿裡的白人明星相片,暗合日本帝國時代「脫亞入歐」的呼召;那跟俄國皇族著意與歐洲靠近(如並非四部曲的前作,《俄國方舟》(Russian Ark, 2002)所示)的想法,有點類同。
然則來自主角想靠近世界的人,未必知道主角的想法。片裡的美國大兵和隨軍記者,或只識太陽旗,或見過持槍進攻的日本兵,或仍帶著勝利的事實和喜悅,而辨不出敵人要為之犧牲的天皇,只當他是個滑稽的主人。而大兵首腦之一的將軍,與天皇見面的時間較長,也有多點機會了解對方,但仍未及完全知道和了解對方所想。
廢墟的影子漸漸消失,觀眾該準備問第四組問題:下一個大權在握者會是誰?他/她又會面對怎樣的處境?
延伸閱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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