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《你那邊幾點》
Monday, April 22nd, 2002片名:你那邊幾點 What Time is it there?
導演:蔡明亮(兼編劇)
年份:2001
國家/地區:台灣/法國
片長/菲林:116分鐘(彩色)
一、三、五。蔡明亮繼續拍小康(李康生飾)跟小康父母的故事,最新的內容收在他的第五部長片。到了現在為止,每一部「小康和他的家庭」電影(包括「青少年哪吒」(1992)、「河流」(1997)和「你那邊幾點」)之間,都會隔一部講另一些故事的電影(「愛情萬歲」(1994)和「洞」(1998)),雖然男主角仍是李康生。
蔡明亮的父親在「青少年哪吒」殺青前去世,李康生的父親則在「洞」開拍前,因病魔纏身而自殺,片子最後的字幕,導演要將它獻給自己和小康的父親。不難明白,「你那邊幾點」會談論父親的死亡,而父親的死,就引發全片的其中一個主題:思念。
片子開首的那場戲,只見父親獨自一人準備吃飯,接著他點了一根煙在家中踱步,叫了兒子,卻沒人回應。到了下一個鏡頭,活人變了小康捧著的骨灰,小康在往骨灰龕的路上,回答爸爸生前的呼喚:「要過隧道了,你要跟來哦!」可惜二人已分隔陰陽,父親究竟有沒有跟來,變成不可知之事。
回到家裡,失去父親的小康顯得不安,晚上尿急也不敢上廁所,只在房間裡找些膠袋或膠瓶草草解決。母親卻天天守候亡夫魂魄回來,猜想他會附在某些生物身上回來,更連活人吃飯的飯桌都要給他留一個位子。
活人還得繼續在現世的生活,小康在守喪期間,繼續在台北車站附近的行人天橋擺賣手表。他遇到湘琪(陳湘琪)。她看中了小康腕上那隻能顯示兩個時間的手表,想買下來,小康執意不賣,理由是他在帶孝,不想將衰氣藉手表傳給她。
她拿著小康的名片,打電話給他。「不會啦!」她再次堅持要那隻表;她說,她信基督,衰氣算是甚麼呢?結果小康打個七折給她,手上的表七百塊錢成交。她在交易時提到,她第二天要出國,到巴黎去。
可能是湘琪出國那天,小康半夜打電話,查問當時巴黎的時間。巴黎的時間比台北慢七小時。小康將家裡的鐘,如同行李箱的貨箱裡的每隻手表,以及他能調校的每個計時器,都撥到湘琪身處那邊的鐘點。另一方面,他買了一盒講巴黎的電影錄影帶在看,是杜魯福(Francois Truffaut)的「四百擊」(400 Blows/Quatre cents coups, Les, 1959)。
母親看到被撥慢的掛鐘,同看的小康沒對她解釋原委,她就認定是父親亡靈所為。她請人回家作法,希望父親在家安息。
到了巴黎的湘琪,獨自一人租了旅館客房休息。她連續幾晚聽到樓上的神秘腳步聲,她曾上樓一探究竟,但在深究之前,就先自行中止偵查。她的巴黎遊孤獨既不快:一個人喝咖啡吃午飯,漫無目的的乘地鐵,身邊一群群既不相識又言語不通(片中的湘琪並不懂得法語)的法國人更顯她的孤立。
身處台北的小康,日子同樣過得乏味。他每天上班下班,跟冷冰冰的母親吃遲開的晚飯。他將計時器撥到巴黎時間的舉動,被一個胖小子看到,於是胖小子跟小康到了電影院,搶走小康在影室外拆下的鐘,在男廁的廁格裡自瀆。追來的小康只見他用下體試圖撥弄時鐘。
回到家裡,小康見到家黑漆漆。母親極力遮擋外邊的光線,因為她相信家太光亮的話,丈夫的靈魂不會回來。小康覺得她想父親想到不可理喻,跟她吵了大架。
巴黎和台北的影像不斷交疊,鏡頭又轉到巴黎的湘琪。她獨自在墳場散步,接著坐在長椅找東西。長椅的右側坐了一個男人:他叫Jean-Pierre Leaud,在「四百擊」飾演少年主角Antoine Doinel。老年的Jean-Pierre一臉滄桑,跟小康在錄影帶看到的少年隔了四十年;而小康只能從錄影帶看到的角色,湘琪卻在現實生活跟真正的他相遇--他介紹自己叫Jean-Pierre。
“What are you looking for?” Jean-Pierre問湘琪。
“A telephone number.” 會是小康的號碼麼?
接著他徐徐寫下他的電話號碼,交給她:”This is my number.” 在茫茫人海向她伸手的,何只是他一人?及後湘琪在咖啡室嘔吐,香港旅人(葉童飾)為她端來暖水,然後跟她談起來,最後湘琪到了旅人下榻的旅館。
小康的撥鐘舉動到了高峰。他沒能調校台北車站的時鐘,就跑到西門町的一幢大廈頂層,用長天線撥弄時分針,這次他成功了。他打開帶來的紅酒,在天台喝了幾口,回到自己的汽車上又繼續喝。車前方放置的蛋糕盒,提醒他那是湘琪出國前送給他的禮物。小康打開盒子看看,然後丟掉。
家裡的母親又在做甚麼呢?她著意打扮自己,穿上禮服,別了花在頭上,坐在飯桌前給亡夫一杯酒。小康就在車上,喚了流鶯(蔡閨飾)過來,接著做愛。
在巴黎的湘琪,跟旅人同睡一張床。湘琪依偎在她的肩上,跟她接吻,但她之後把頭別過去。而台北的母親就在亡夫遺像側的床上,拿著竹枕頭自慰;有如年輕女子的妝扮,再加上亡夫遺像和思念,她彷彿跟亡夫重聚。
天亮了,流鶯取走了小康盛滿手表的皮箱,旅人在被窩檢了湘琪遺下的手表還給湘琪,母親在睡。小康回到家中,清去母親用來遮擋光線的綿被,進去父親遺像所在的房間,脫了外衣蓋在母親身上。
湘琪帶同行李到公園去,呆望水池,冷天氣和不快事使她涕流淚滾,不經不覺的睡著。在公園玩耍的孩童拖走湘琪的行李箱,丟進水池。
父親在這時竟出現在池旁,用雨傘柄把行李箱勾上水面,幫了湘琪一把。然後他在附近的遊樂場入口抽煙,向著遊樂場的摩天輪走去。
死亡引發思念
父親的死亡是此片思念的引子。母親相信,父親的靈魂在死後會回家,可能是藉著某些生物而來,於是她在家喝止小康不要殺蟑螂,又對著魚缸的大白魚喃喃自語,直將牠當作亡夫,訴說思念之苦。把家弄得黑沉沉也是她的傑作。
她的思念從何而來?在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裡,我們只看見父親和母親踏入中、老年的冷淡關係,面對過去的空白,思念可能是從二人青年期的相敬如賓突然撲出,也可能是從習慣被打斷的痛楚轉化而來。
小康是否要擺脫父親這個大家長?在片中並無確實的答案:在日間,他願意為父親的亡魂引路,也不介意告訴陌生人自己在帶孝,但在晚間的家,他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間,似乎是對父親回魂想法的半信半疑。
不過他要制限母親的思念行為。他把蟑螂丟進魚缸,阻止母親遮擋家裡的光線,到了片末把外來光重新引進來,看來都是想平伏母親的情緒。可惜小康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,母親在小康阻止他時,仍不放棄為窗口加上封條,而在小康不在場時,她的思念更無止境,在片裡以在丈夫遺像前自瀆作結。蟑螂被丟進魚缸,接著被缸裡的大條白魚吞了,後來成了她的亡靈投射和傾訴對象,可說是對小康努力的嘲諷。
雖然小康沒去直接思念父親,但他的思念,間接跟父親有關。如果湘琪不是看中小康的腕表,如果小康不是因帶孝為由拒絕出售,那麼二人未必有更多機會交談,小康不會得知她會去巴黎,也不會問湘琪那邊幾點。
問「那邊幾點?」是思念的開端。將所有可調撥的時計都撥到巴黎時間,買「四百擊」的錄影帶看,甚至喝紅酒,都反映小康在身處的地方盡力建構「那邊」,一解對「那邊」的思念。而小康企圖調較台北車站的時鐘,和成功將西門町一幢大廈頂樓的大鐘撥慢七小時,彷彿是等如向群眾宣布:「我在思念。」不過租下大型電子廣告屏幕時段示愛的人,大多有明確的思念對象,但小康想的是甚麼?
他在想念一個地方。觀眾最初或可能以為小康掛念的是湘琪,因為他想將巴黎搬來的舉動,可以當為睹物思人的變奏--母親不一樣是透過蟑螂、白魚和遺像等,說明自己在想丈夫麼?但小康收下湘琪送給他的蛋糕後,卻未曾一顧,最後將它丟掉,除了是忽略的代價外,也可以說是斬斷跟湘琪的關聯,澄清在思念的事物。
到了片末,小康跟母親的思念似乎要打上句號。妓女拿走小康的貨箱,給他的思念大計狠狠一擊;小康將早上的光線引進家,也是想中止母親的過度思念。最後輪到父親。小康未必想思念的人,母親想的近乎瘋狂的人,似乎依著湘琪手上的一隻表到了巴黎。片末出現的那個老漢,字幕形容他是「公園裡的男人」,可是他跟片頭的父親都是由苗天飾演,同在抽一支煙,很容易的教人認為他就是三人家庭裡的父親。
按照此說,小康想念的,不僅是一個他沒到過的地方,還是父親身處之地。母親的想法也似乎得到支持,因為父親的靈魂始終寄附在一件物件上,在異地釋放。不論對逝者和家庭的取態為何,三個人最終還是連在一起。
不過亡魂所處的異地始終仍屬人世,按華人的信念,它還是要有歸宿,總不應繼續做游魂野鬼。父親的靈魂最後向遊樂場的摩天輪走去,可以是歸於極樂,也可能是投入輪迴,得到新生。父親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。
單思和孤寂
不論小康想的是逝去的父親,死物的巴黎或是活著的湘琪,他始終得不到對方的回饋,亦拒絕胖小子挪用他的時鐘,闖入他的思念場域。而母親思念的父親,雖早已不在也不能在她生活的世界出現,但母親在無從肯定的情況下,拒絕兒子干擾她的思念舉止。二人儘管都在思念,都在經歷失去至親之苦,但無法達成互相支持的結局,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的母子冷戰,彷彿在電影延續。小康將批發商拿來,號稱摔不破的手表多次大力敲打,可能是順道略解單思和孤獨引起的躁動。
湘琪也不見得更好,她既孤獨又寂寞。她離開台北,一個人在巴黎走,雖然沒了遊伴的嘮嘮叨叨,但也未令她快樂和放鬆;身邊的人操著她不懂的法語,一則令她無法感受他人所說,二則因為無法知曉其意,結果他者的言語,如地鐵廣播,或隔鄰電話亭男人的吼叫,往往令她不知所措。只有她聽懂的英語或國語,才能令她的臉出現安心的微笑。
可是那些話是對方主動說的,反過來湘琪的主動卻有另一種結局。湘琪在巴黎地鐵的月台跟另一個旅人(陳昭榮飾)對望後,雙方的關係到此為止,除了再次偶遇之外,難有再發展的機會。她試圖在包包裡找一個電話號碼但遍尋不獲,結果要由隔鄰的老年男人解窘,但不論湘琪想致電的是誰,她也無法致電給對方。再一次的落空發生在香港旅人的房間:當她跟旅人接吻後,旅人竟別過頭,拒絕跟湘琪繼續親熱。主動爭取並沒帶來快樂或幸福,湘琪的遭遇是通俗教訓鮮有顧及的一面。
小康、母親和湘琪的獨處片段在片中交疊,三人雖然分隔兩地,但剪接卻抹掉兩地的時差,更突顯他們的相近處境--同樣的孤立無援。
與「四百擊」相認
「你那邊幾點」和「洞」都是導演鮮明的電影尋根之旅。「洞」是蔡明亮對兒時看的國語片和聽的時代曲致敬之作,「你那邊幾點」則直指他最愛的片子。
蔡明亮說過,「四百擊」是他最喜歡的電影。杜魯福拍過五部Antoine Doinel電影,主角都是由Jean-Pierre Leaud飾演;無獨有偶,蔡明亮也拍了三部講小康和小康父母的電影,飾演小康的都是李康生。
在「青少年哪吒」和「河流」裡,呼應「四百擊」的場面俯拾即是。「青少年哪吒」的小康厭惡大學聯考制度,逕自退出聯考補習班,跟當年逃學的Antoine相似。而「青」片那迷信小康是哪吒轉世的母親,彷彿是墮胎不遂,因而遷怒於僥倖出生的Antoine的母親Gilberte的翻版。Antoine的父親Juilen沉迷業餘賽車,「河流」的父親就終日沉迷在三溫暖的無名同性肉慾。
到了「你那邊幾點」,「四百擊」終於堂而皇之進入電影的畫面,片中僅有的兩段背景音樂都來自「四百擊」,甚至電影的名字,最初都要跟蔡明亮的最愛電影相認,叫「七到四百擊」。
藉著小康房間的錄影機,我們看到小康在看的「四百擊」片段。第一段戲中戲,是少年的Antoine逃學,玩機動滾筒--蔡明亮說,他小時候玩過同類的機動滾筒。另一段是Antoine離家出走,晚上偷了一瓶未搬進雜貨店的牛奶。小康會想起甚麼?會否是「青少年哪吒」的遊蕩歲月,或是在電子遊戲機中心偷取遊戲線路版的舊事?還是他想像的巴黎?小康會在Antoine的少年故事找回自己的過去嗎?
隔了幾場戲,我們看見湘琪在墳場碰到老去的Antoine;不,應該是Jean-Pierre。單從故事看來,這兩件事是奇妙的巧合,背後卻是蔡明亮細意安排的致敬工夫。
少年和年老的Jean-Pierre同在一部電影出現,再加上三段戲跟死亡脫不了關係,好像有意無意重申人生必經的老和死,父親只是比片中活著的每個人早去世而已。另一方面看,生命的故事卻在重覆上演,久未止息。
父親離開,小康的故事會否繼續?蔡明亮說,最初有想過到此為止,但後來決定會繼續下去。這似乎令「小康和家庭」系列跟Antoine Doinel系列更近一分,在後者的第二部電影(短篇Antoine et Colette(1962)),Antoine的父母已經斷絕跟Antoine的關係,但Antoine沒了父母,故事仍然精采。
後記
我在二零零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完成這文章,斷斷續續寫了兩星期。五部蔡明亮的長片我看了四部,只欠「愛情萬歲」,雖然如此,這是我第一次分析蔡明亮的電影。
我寫電影文章有一種特性,就是企圖「物盡其用」,完整的描寫劇情,盡量的分析內裡的意象,這次也不例外。這片子的意象太多,用文字消化後,成了長長的一大篇。
在觀影前,找了不少有關本片的文章和報導看,寫作期間,又參考了一些影評,其中受Jonathan的影響較多--至少,我最初對流鶯拿走小康的貨箱,和父親勾湘琪的行李上岸兩節的意涵,都不甚了了。在此向Jonathan致謝之餘,也請大家看看他就此片寫的四篇文章。
附
蔡明亮及演員跟觀眾對話錄
時間:2002年4月7日1230場後
地點: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
蔡明亮(蔡):
這部片現在在台灣公映,票房不錯。這種片在台灣很難叫人來看,今次公映我們就做了不少宣傳工夫。我的五部片子都只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,還沒有公映過,這裡有沒有本地的片商呀?
我覺得,個人創作的電影愈來愈少,大家應該都不希望只有荷里活的製作吧。我會繼續拍電影,希望發行商等承擔下去。
相信大家也曾看過我的舊作。這是第三部講小康一家人的電影。有朋友曾經問我:父親在這部電影死了,這個系列會拍下去嗎?我最初想這部電影會是系列的句點,後來就改變主意,會將系列繼續下去。我想,如果李康生想演的話,電影還會拍下去;但他不再演的話,我就不知怎辦了。我覺得跟一個演員拍攝下去,可以從演員的臉,看到生命的過程。
問:
為甚麼湘琪會到巴黎去?
蔡:
其實湘琪可以到任何一個城市去。我不知道為何選了巴黎,可能因為它是我到過最多的城市吧--雖然我這些年來都是來去匆匆,城市和城市的分別,對我好像只是換了家酒店而已,現代人旅行好像有這種狀況。
而電影拍出來的巴黎景象,就會教觀眾意想不到。
問:
這部電影是向杜魯福(楚浮)致敬嗎?
蔡:
應該說是向過去的時代,和父親致敬。想到過去,我會想到不斷消失的,從過去走來的台北街景。
這部片的美術指導是葉錦添。我趨向樸素他喜歡華麗,兩個人因此成了拉鋸局面:記得李康生的髮型因此被髮型師弄了四個小時,從黑染成白再染成黑,可是新染的黑已不是本來的黑了。
我認為,我跟演員有一段距離,我是個旁觀者。正如看到母親對父親的瘋狂思念,我跟大家一樣,都想不到他們過去會那麼恩愛;也不會想到小康在撥鐘的時候,他究竟在想甚麼。我希望在片中多留點白,讓大家像我一般,用自己的經歷填滿。
好像湘琪到巴黎吧,大家可以給她一百個去巴黎的理由。
問:
你是否讓演員自己演繹?
蔡:
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想劇本。交給演員演出的時候,我想控制他們的演出,但又想給他們空間--應該說,我想引導他們釋放他們自己的部分經驗。
我想我的演員跟荷里活的不同。他們沒有甚麼理論根柢,但會帶自己的經驗來演戲;好像小康抗議母親中斷家中電源的那句「妳把電源切掉,魚會死耶」,給我就寫不出來。因此,帶自己的經驗來演戲,很重要。
問:
那麼小康在撥鐘時想些甚麼?
李康生:
我那時在想的只是不想撥錯,要剛剛好時差七小時,否則就要重拍。
從這裡想,時間就是時間,我們會被時間說服,跟著我們的時間也快到了(笑)。
問:
請問陸弈靜是怎樣拍那場自慰戲?
陸弈靜:
首先是導演示範給我看,然後我按角色的年齡加以調整、演出。不過在拍的時候,我昏昏欲睡,結果在銀幕看到的我,跟自己不太像。我認為蔡明亮給我很大的發揮空間,要慢慢消化。
(原載「港仔自嘆」個人新聞台,並載網上《青年人民》)